第9章 画板上的倒影(2/2)
池里的倒影还在动,画中的石匠已经凿完了花墙,墙上显出“墨痕重生”四个字,刻得很深,像是能透过画纸,刻进现实的花墙上。沈砚之忽然想起那几块拼合的莲形石片,石片内侧的“墨痕重生”四个字,摸上去总带着点湿润的触感,原来那不是石纹本身的凉,是祖辈浸在水里的思念,早把石头泡成了有温度的物件,带着百年前的水汽,等着传到后人手里。
“水凉了。”苏晚拉了拉沈砚之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点担忧。沈砚之这才回过神,发现脚踝处的水已经漫到膝盖,裤腿湿了大半,风一吹,凉得他打了个寒颤。画纸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画中的石匠正对着他笑,凿子尖指向池边的石阶——那里的青苔下,露出块松动的砖,砖缝里还嵌着点墨色,像在说“往这儿看,往这儿找”。
沈砚之弯腰掀开那块砖,里面藏着个油纸包,油纸已经泛黄发脆,却还紧紧地裹着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半块莲形墨锭,墨色乌黑发亮,凑近一闻,墨香混着荷叶的清气,与闻仙堂药柜里瓷瓶中的墨汁,是同一个味道——那是祖父当年最喜欢的“荷烟墨”,用荷花池的水、荷叶的灰制成的。他忽然想起祖父写过的一句诗,记在泉亭驿的残碑背面:“墨落池心影自开,莲花开处是归来。”原来那不是诗,是地图,是暗号,是祖辈用荷花池为纸、用池水为墨,写下的一封跨越百年的信,等着后人拆开,读懂里面的牵挂。
闻墨的画纸上,石匠已经放下了凿子,转身往画外走,背影渐渐淡去,像要融进风里。他手里的凿子落在画中的池边,转眼间变成了块莲形石片——正是他们之前拼合的那一块,石片上的纹路、刻字,都分毫不差。沈砚之忽然明白,为什么每次触摸石片,都能感觉到一丝暖意,那不是错觉,是祖辈的体温,藏在石头里,等着传给懂的人。
池里的倒影慢慢变回原样,只是画中的花墙上,多了两个依偎的身影,正是年轻时的祖父和祖母。他们手里的诗帕完全展开,露出满帕的莲,每朵莲的花心里都藏着个小小的“归”字,像颗颗跳动的心。苏晚忽然笑出了声,指着沈砚之的袖口——那里不知何时沾上了片墨痕,形状像朵刚绽放的莲,花瓣的纹路、墨色的浓淡,都与画里的莲一模一样,像是画里的莲飞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袖上。
闻墨把画纸铺平在池边的石阶上,风带着荷花池的水汽吹过,画中的莲忽然像是活了过来,顺着纸纹往现实里爬,爬到沈砚之的纸鸢线上,变成个小小的墨点,跟着线轴的转动往天上飞。池里的水还在轻轻晃,像在说“别急,慢慢走,慢慢看”,石匠的凿子声仿佛还在耳边,“叮叮当当”的,混着纸鸢线被风吹得“嗡嗡”响,像一首没谱的歌,唱着百年前的等待,百年后的遇见。
沈砚之望着画中渐渐清晰的“归巢”二字,忽然想起祖父刻碑时说的话,那句话记在石匠的日记里:“有些东西,烧不掉,冲不烂,砸不碎,只要有人记着,就能在影子里活过来,在墨痕里醒过来。”此刻他信了,因为那池水里的倒影,画纸上的墨痕,还有闻墨笔下越来越清晰的轮廓,都在告诉他:祖辈从未离开,他们就藏在能映出影子的地方,藏在能留住墨痕的地方,等着看后人把莲绣完,把字写全,把没走完的路,接着走下去;等着听后人说一句:“我们懂了,我们记着。”
风停时,画中的石匠彻底消失了,只在花墙下留下个小小的风灯,灯芯像是亮着,橘色的光晕透过画纸,照得画外的池边也暖融融的,驱散了池水的凉意。苏晚捡起那半块莲形墨锭,走到池边的石桌旁,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澈的池水,研墨的“沙沙”声里,仿佛能听见民国八年的蝉鸣,能听见祖父对祖母说的那句温柔的话:“阿鸾,等这池莲花开得满了,我就娶你,让这池的莲都为我们做见证。”
闻墨的《归巢图》终于画完了。画中的沈砚之和苏晚,正弯腰往池里看,池底的倒影里,站着两个穿长衫的身影——祖父穿着藏青的长衫,祖母穿着月白的旗袍,手里的诗帕正对着他们的帕子,像是要在水里接在一起,把百年的牵挂连起来。画的角落,石匠的凿子旁,多了行小字,是闻墨刚才补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的工整:“民国八十年夏,莲花开满池,故人影自来,墨痕终重生。”
池边的柳树叶又落了一片,这次落在砚台里,被研墨的动作搅碎,研出的墨忽然带上了点淡淡的绿,像把整个夏天的颜色都磨了进去,鲜活得像要滴下来。沈砚之拿起笔,在画纸的空白处添了一朵莲,笔尖落下时,池里的倒影也跟着开了一朵莲,花心里的“归”字,亮得像颗星,映在水面上,晃得人眼眶发湿。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池里的水永远在流,不会停;画里的墨永远在晕,不会干;祖辈的牵挂也永远在等,不会散——等下一个夏天,等下一辈人,等某个蹲在池边调颜料的少年,忽然发现水里的倒影在动,画纸上的墨痕在长;等他们看懂画里的字,听懂水里的话,明白有些故事,从来不是刻在冰冷的石头上,是刻在会呼吸、会流动、会映出人影的地方,刻在心里,刻在记忆里,等着被一遍遍想起,一遍遍续写,等着让“墨痕重生”,让牵挂永存。
此刻的荷花池,墨香混着水汽漫开来,把画里画外的人,把百年前的故事和现在的时光,都裹进了同一个温暖的故事里,像那池的莲,开得正好,美得正好,念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