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账册里的药引(2/2)
苏晚忽然想起闻仙堂后院的荷花池,今年的新荷开得比往年早,粉白的花瓣上总沾着点白,像混了雪粒,像谁把去年的雪揉碎了撒在上面。她转身往后院跑,折了片刚展开的荷叶,荷叶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的,顺着叶脉滚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凉得像泪。她把荷叶铺在药碾上,晨露顺着荷叶的纹路滚进碾槽,与残留的药渣混在一起,竟慢慢显出点淡红,像掺了胭脂——与第五卷第七章闻仙堂药柜里那根荷梗,是同一个色,是祖母绣帕上最常绣的荷红。
“我懂了。”沈砚之的声音有点哑,他指着花墙上的藤蔓,那些藤蔓缠着槐树的枝,绕了三圈才爬到墙头,藤蔓上还留着去年的枯叶,与今年的新绿缠在一起。“这三年,不是数着日子过的,是看着藤蔓爬墙,一圈是一年;等着荷花开,一朵是一日;盼着雪落,一片是一念……把每一天都当药引子,煎进日子里,煎进牵挂里。”
他想起祖父刻碑时的样子,佝偻着背,握着刻刀的手在抖,青石上的“归”字刻了又磨,磨了又刻,直到字痕深得能藏进雪粒。原来那些年,祖父不是在刻碑,是在刻日子,刻思念,刻着等祖母来接他的念想。
闻墨蹲在药碾旁,指尖摸着铜制的底座,忽然摸到点凹凸不平的痕迹。他掏出帕子擦去底座的泥土,一行小字慢慢露出来:“民国十一年冬,雪大,药引够了,沈兄却没回来取。”字迹刻得很深,像用凿子凿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铁锈,是岁月留下的印。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风灯,灯芯处写着“归”字,笔画弯弯绕绕,与第三卷里泉亭驿残碑上的“归”字,一笔一画都能对上,像是同一个人写了两遍,一遍刻在碑上,一遍刻在药碾上。
风把槐树叶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什么,又像谁在哭,声音轻得要融进风里。苏晚把账册铺在花墙上,晨露从墙头的藤蔓间滴下来,正好落在“晨露”二字上,墨色慢慢晕开,像露水滴进了字里;雪水顺着树根漫过来,带着泥土的湿意,晕开了“暮雪”的笔迹,两个词在纸上慢慢靠近,墨色交融,像要抱在一起,像祖父和祖母,终于能在纸页里,靠得近一点。
“这药……其实煎成了。”沈砚之忽然笑了,眼眶却红了,他指着不远处的荷花池,池水里浮着片片荷瓣,混着花墙流过来的露水,带着槐树根下的雪水,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你看这荷花池的水,混着花墙的露,带着槐树的雪,养着没说完的话,熬着没尽头的等……不就是熬了百年的药引?”
他这话刚说完,一只蜜蜂从荷花瓣上飞起,嗡嗡地落在账册的“药”字上,翅膀扇动的声音,轻得像药碾转动时的“咯吱”响,像太爷爷当年守着药碾,一遍遍地碾着晨露和雪水,碾着日子,碾着牵挂。
闻墨把药碾里的露水倒进瓦盆,瓦盆是太爷爷当年用的,沿上的荷纹已经模糊,盆底沉着片干荷花瓣,是去年深秋落在池底的,褐色的边缘卷着,像个蜷缩的念想。此刻被露水一浸,竟慢慢舒展开,淡褐色的花瓣渐渐透出点浅粉,浮在水面上,正好盖住“三年”二字。日记里说的“浮起荷花瓣”,原来不是要新花,是等一朵熬过冬天的旧花,带着雪水的凉,带着晨露的润,带着岁月的痕,告诉后人:有些等待,就算花谢了,就算人走了,也会在时光的水里,慢慢醒过来,慢慢浮起来。
太阳升到头顶时,蝉鸣又起,闻仙堂的药香更浓了。三人把账册放回闻仙堂的药柜,放在最上层,旁边摆着那只铜药碾,碾槽里还留着点淡红的露水,像没干的泪。关柜门前,苏晚往碾槽里丢了片新荷花瓣,粉白的花瓣浮在露水上,晨露和雪水混着花瓣的香,在空气里漫开,像熬了百年的药,终于有了点回甘,甜得人眼眶发湿。
走出闻仙堂时,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长长的枝桠扫过青石板,像在写着什么;花墙的影子在墙上摇,藤蔓的纹路缠缠绕绕,像没织完的帕。两个影子慢慢叠在一起,墨色交融,像幅没干的画,像祖父和祖母的手,终于在影子里握在了一起。沈砚之忽然明白,祖辈当年写下这药引,哪里是为了治病,是怕后人忘了:那些藏在风里、露里、雪地里的牵挂,从来都不是空的,等时机到了,等懂的人来了,自会顺着时光的纹路,流进心里,成解不开的缘,成忘不掉的念。
闻墨忽然指着画板上的倒影,花墙和槐树的影子中间,浮着个小小的风灯,是檐角挂着的那盏,灯芯处的“归”字,被露水和雪水晕得发亮,像颗跳动的心。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有些药,不用喝,记着就管用;有些人,不用见,想着就够了。”此刻这账册里的药引,大概就是这样——记着晨露的盼,念着暮雪的念,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想着那些没等到的人,就不算白等,就不算错过。
风又起,吹得账册在药柜里轻轻响,像有人在翻页,像祖辈在说:“你们懂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