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七座桥的石栏(2/2)

“爷爷写过一首诗。”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点暖意,“他说‘我若成了望潮桥的石,便让莲子在字缝里开花,你看见花时,就当我在说“我在这儿”;我若成了塘里的荷,便让花瓣朝着桥的方向开,你看见花时,就当我在说“我等你”’。”

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荷塘里的荷花真的都朝着桥的方向开着,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在点头,又像在诉说着什么。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却笑着,伸手去够离桥最近的一朵荷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背着竹篓的老者走上桥,竹篓里装着些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他看见沈砚之和苏晚手里的铜盒,脚步忽然顿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老泪纵横地走过来:“这是我爹的盒子!这是我爹的盒子啊!”

老者的声音抖得厉害,他伸出手,轻轻摸着铜盒的边缘,指腹蹭过锈迹,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他临终前说,要把修桥时捡的纸鸢骨收在里面,等‘沈苏’二字重见天日,就交给拿着半帕的人。他说,这是沈先生和苏小姐的东西,得还给他们的后人。”

说着,老者从竹篓里掏出个布包,布包用蓝布缝的,边角都磨破了,里面是只完整的纸鸢——竹骨是新换的,纸面上画着朵荷花,翅膀上用朱砂写着“相依”二字,颜色与铜盒里的“潮生归处”一模一样。他把纸鸢展开,与铜盒里的字拼在一起,正好是“潮生归处,沈苏相依”。

“我爹是当年的石匠学徒,跟着老石匠修望潮桥。”老者的手抚过石栏上的“沈苏”二字,指尖轻轻蹭着刻痕,像是在感受当年刻字的力道,“他说沈先生刻‘苏’字时,手一直在抖,凿子掉在地上三次,说‘这字刻深了怕疼着她,刻浅了又怕潮冲了去’。最后还是老石匠帮他扶着凿子,他才把字刻完,刻完后,他蹲在桥边哭了半天,说‘阿鸾要是看见,肯定会喜欢’。”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话,奶奶说爷爷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她疼,连给她梳头都不敢用力,“他总说,我的阿鸾是水做的,碰一下都会疼。”

夕阳把望潮桥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从桥这头,一直延伸到江面上,与波光粼粼的江水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桥,哪里是江。沈砚之与苏晚蹲在荷塘边,把铜盒里的七只纸鸢残骨一一拿出来,埋在荷塘边的土里——泥土是从钱塘旧宅带来的,带着樟木的香气,是爷爷和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的味道。

苏晚摘下发间的莲簪,轻轻插在土里,簪头的荷花对着荷塘,像是在和塘里的花说话:“奶奶说,这簪子是爷爷用望潮桥的石料雕的,说等荷花开满塘,就用它绾我的发。可他没等到荷花开满塘,就走了。”

沈砚之展开那方拼合的诗帕,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帕子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只振翅的蝶,飞过荷塘,落在石栏上,正好盖住“沈苏”二字。帕子上的“相思”二字,与石栏上的刻字重叠在一起,胭脂染的丝线,与朱砂写的字,红得一样浓烈。

远处忽然飞来一群白鸟,羽毛洁白得像雪,绕着桥栏盘旋三圈,翅尖掠过水面时,激起层层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像无数只纸鸢在飞,带着风声,带着潮声,带着那些未说出口的思念,飞向远方。

“他们合在一起了。”苏晚靠在沈砚之肩上,声音轻得像梦。潮声里仿佛传来两声轻叹,一声沉,一声柔,像终于卸下了百年的牵挂,带着点释然,带着点满足。石栏上的刻字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潮生归处,沈苏相依”八个字,被夕阳描上了层金边,像句终于被说出口的誓言,在江面上回荡着,久久不散。

沈砚之握住苏晚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帛传过来,暖得像石栏上的阳光。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航海日志,忽然发现日志里多了片花瓣——是荷塘里的荷花,粉白的花瓣,还带着点水汽,夹在记着望潮桥的那页,正好盖住“火舌卷上来时”那句。

像是有人用花,轻轻遮住了那段最痛的记忆。

深夜的裱糊铺里,灯还亮着。那只铜盒被摆在罗盘旁边,罗盘的指针轻轻转着,最后停在了望潮桥的方向。苏晚往风灯里添油时,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灯光忽然亮了些,透过铜盒上的花纹,在墙上投出两个重叠的影子——像一男一女站在桥边,手里牵着只纸鸢,线端系着颗心,正往“望潮桥”的方向飞。影子的衣摆被风掀起,像纸鸢的翅膀,轻轻晃着,连带着那颗系在线端的心,也跟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落在桥栏的刻字上。

“你看,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沈砚之从身后轻轻环住苏晚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荷香——那是白日里荷塘的香气,沾在发梢,竟像洗不掉似的。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两人的手一起拢在风灯旁,暖黄的光把交叠的手影投在墙上,与那对放纸鸢的影子渐渐重合,分不清哪是手影,哪是桥边的人。

苏晚偏过头,脸颊贴在他的手臂上,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像望潮桥的石基,稳稳地托着她。“奶奶临终前说,她不怕走,因为知道爷爷在等她,等在有纸鸢飞的地方。”她的声音轻轻的,混着风灯摇曳的“叮咚”声,“现在才知道,他等她的地方,从来不是别处,是这望潮桥,是这刻着他们名字的石栏,是这开着荷花的塘边。”

窗外的钱塘潮声隐隐传来,比白日里沉了些,像老人的絮语,低低地说着百年前的事。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风灯轻轻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那对放纸鸢的人,像是真的在走,一步步朝着桥的方向,线越放越长,心越飞越近,最后竟真的落在了“沈苏”二字的影子上,再也不动了。

沈砚之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墙上的影子,像是怕碰碎了这难得的圆满。“爷爷在《泉亭杂记》的最后一页写过,‘等潮声把岁月磨成沙,我就站在桥上等你,字刻在石上,人记在心里,潮来潮去,我都在’。”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现在,他等到了。”

苏晚忽然想起白日里老者说的话——老石匠学徒说,祖父刻“苏”字时,凿子掉了三次,怕刻深了疼,怕刻浅了冲。她忽然明白,有些情意从来不是说在嘴上的,是藏在凿子的力道里,藏在胭脂调的墨里,藏在石缝发芽的莲子里,藏在烧不尽的纸鸢骨里。百年潮声再大,也冲不散那刻在石上的字,冲不散那藏在字里的牵挂。

她挣开沈砚之的手,走到桌边拿起那方诗帕,轻轻抖了抖,帕子上的“相思”二字在灯光下泛着柔红,边角的残荷刺绣,还沾着点白日里石栏的细沙。“我们把帕子裱起来吧,就裱在铜盒旁边。”她回头看沈砚之,眼里闪着光,“让他们的字,和我们的帕子,一直在一起。”

沈砚之笑着点头,走过去从柜子里翻出浆糊和宣纸——那是他前几日特意准备的,想着要把祖父的航海日志和奶奶的旧帕子好好裱存。他铺好宣纸,苏晚小心翼翼地把诗帕展平,两人一起用细刷蘸着浆糊,轻轻抹在帕子的边角,动作慢得像怕碰坏了珍宝。

浆糊的香气混着帕子上的胭脂香,在小铺里弥漫开来,与潮声、风声、灯影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没写完的诗,终于在今夜补上了最后一句。当诗帕最后一角贴在宣纸上时,风灯忽然暗了暗,再亮起来时,墙上的影子竟淡了些,只余下那只纸鸢的影子,静静地停在“望潮桥”的方向,线端的那颗心,像是终于落了地。

苏晚靠在沈砚之肩上,看着墙上渐淡的影子,忽然笑了:“他们是去纸鸢飞的地方了吧?带着那只写着‘相依’的纸鸢,飞过钱塘江,飞过望潮桥,飞到没有炮火、只有荷香的地方。”

沈砚之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那是暖泪,带着释然的笑。“嗯,他们去了。”他低头,在她的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像吻在望潮桥的石栏上,带着岁月磨不去的柔,“以后每年荷花开的时候,我们就来望潮桥,带一只纸鸢,写上‘沈苏相依’,让他们知道,我们还记得,记得这桥,这石,这花,这百年的牵挂。”

风灯渐渐暗了,窗外的潮声也轻了,只有石栏上的“沈苏”二字,在月光里泛着浅红,像两滴终于落在一处的胭脂泪,又像两颗紧紧挨着的心,在百年的时光里,终于等到了那句迟来的“我在这儿”。

桌上的铜盒安安静静地躺着,里面的纸鸢残骨,被月光镀上了层银辉;旁边的诗帕,在宣纸上舒展着,“相思”二字与墙上残留的影子遥遥相望;罗盘的指针,依旧停在望潮桥的方向,仿佛在说,无论潮来潮去,总有一个地方,藏着最沉的牵挂,等着最久的归人。

夜渐深,裱糊铺的灯终于灭了,只余下月光漫进窗,落在那方诗帕上,落在那只铜盒上,落在交握的两只手上——像望潮桥的石栏,托着百年的情意,在钱塘潮声里,守着岁岁年年的荷开,守着纸鸢归处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