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纸鸢骨架里的字条(2/2)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风筝图案——风筝线拉得很长,线端系着颗歪歪扭扭的心,心尖上点着一点朱砂,像一滴落在纸上的胭脂,艳得晃眼。

苏晚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棉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她赶紧用指腹去擦,却越擦越花。她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的那方残帕——帕子是月白色的,边角有个极淡的风筝印,当时她只当是帕子在箱子里压久了,被别的东西硌出的磨损痕迹,此刻对着字条上的风筝图案,才猛地明白:那印子根本就是奶奶反复摩挲这图案,让布纹里都刻下了痕迹,才留下的印记。奶奶定是收到过这样的字条,才会把图案刻进帕子里,日日揣在怀里。

“我奶奶总说,”苏晚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水汽,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纸,“爷爷走后,每年春天都有蝴蝶风筝落在北花墙的瓦檐上,翅尖上总沾着余杭巷的槐花瓣。她以为是巧合,每次都把花瓣捡起来,收在青釉罐里,说‘等攒满一罐槐花瓣,他就回来了’。”她忽然起身,转身跑进铺子里的内屋,脚步声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急。片刻后,她捧着个巴掌大的青釉小罐出来,罐口缠着圈褪色的红绳,绳结打得与牛皮邮册封面上的一模一样。她打开罐盖,里面果然是半罐干枯的槐花瓣,瓣尖还带着点浅黄——那是余杭巷老槐树的花,临安北的槐花瓣是纯白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浅黄。

沈砚之的眼眶也热了,鼻尖泛酸,指尖捏着放大镜的手微微发抖。他想起祖父航海日志的最后一页,上面没有航海记录,只画着一只蝴蝶风筝,翅膀上是缠枝莲花纹,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民国二十五年,春,送阿鸾。”那年春天,正是家里人说祖父在泉亭驿失踪的日子。原来他没去航海,也没失踪,而是留在了余杭巷,开了家小小的裱糊铺,日日糊着风筝,把对奶奶的思念藏在竹骨里,让风带着字条,一只一只往临安北飞,往奶奶的身边飞。

“你看这字迹。”沈砚之用放大镜指着字条里“缠枝莲”三个字,笔锋的末端有个极特别的小勾,与他在钱塘旧宅樟木箱里找到的祖父家书里的笔迹,分毫不差。那封家书写着“阿鸾亲启”,信封上画着半开的荷,却因民国二十六年的战火,没能寄出去,被压在箱底几十年,信纸都泛了褐色,墨迹却依旧清晰。

苏晚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跑到前堂的柜台下,蹲在地上翻找——柜台最底层有个旧木盒,里面装着她爷爷留下的民国年间收售纸鸢的账目。她飞快地翻着泛黄的纸页,指尖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最后停在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七那一页,指着其中一行,声音里带着惊喜,又带着点哭腔:“你看!你快看这个!” 那行字写着:“收蝴蝶风筝一只,翅根有‘鸾’字,换米三升。”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槐树叶——陈家小丫头的父亲,当年是余杭巷的粮铺掌柜,常来裱糊铺用粮食换纸鸢,账本上总爱画些小记号,槐树叶就是他家的标记。

原来这只蝴蝶风筝,真的飞过了钱塘江,落在了临安北的花墙下,被苏晚的爷爷捡到,收进了铺子里。只是那时,沈砚之的祖父已经不在了——民国二十六年冬月,泉亭驿那场大火,他没能逃出来;而苏晚的奶奶,也没能等到那株槐树苗——北花墙在炮火里塌了一半,连带着爷爷准备好的槐树苗,都被埋进了瓦砾堆里,再也没能栽下去。

“但他们还是见面了呀。”苏晚忽然擦掉脸上的眼泪,指尖指着棉纸上那颗朱砂心,声音里带着点固执的温柔,“你看这朱砂,是用胭脂调的,颜色艳而不妖,是我奶奶常用的那种。她总说‘用胭脂调的朱砂写字,字里会带着我的味儿,他若是看见,就知道是我写的’。爷爷定是收到了她的回信,才会在字条的心上点这朱砂,才会知道她喜欢用金线勾荷的边。” 她想起奶奶梳妆盒里那支快用完的胭脂,红漆的盒底刻着“泉亭”二字,她以前总问奶奶“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奶奶只说“是个念想”,原来不是空刻的,是爷爷在泉亭驿送给她的,是他们定情的信物。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苏晚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浆糊,黏糊糊的,却带着暖暖的温度,像他祖父信里写的“阿鸾的手,总带着浆糊的甜香,却比任何香料都好闻,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整个春天”。防风灯的光透过玻璃灯罩,在身后的白墙上投出两个紧紧依偎的影子,像极了网吧老板那本旧相册里的年轻人——只是这一次,他们的手里没有断线的风筝,没有未寄出的信,只有一封跨越了近百年的字条,只有两只紧紧相握的手,只有两颗贴在一起的、暖暖的心跳。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里飘来淡淡的槐花香,是余杭巷老槐树上的花,被风带着,飘进了裱糊铺的后园。沈砚之抬头,看见竹架上那只修好的蝴蝶风筝,翅膀在风里轻轻扇动,纸面上的缠枝莲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浅蓝的光,像是随时要起飞,要往临安北的方向飞,往奶奶的身边飞。他忽然明白,有些思念从来不会被岁月掩埋,也不会被战火打断,它们会变成竹骨里的字条,变成瓷罐里的槐花瓣,变成梳妆盒里的胭脂,变成两代人掌心相贴的温度,在某个雨停的午后,在某个风来的瞬间,悄悄告诉你:

“我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在等你。等你发现这些藏在时光里的话,等你知道,我对你的念想,从来都没断过。”

苏晚小心翼翼地把棉纸叠好,放进那只装着诗帕和铜荷碎片的樟木盒里,棉纸贴在诗帕旁边,像是祖父的字条,终于落在了奶奶的帕子上。盒盖合上时,发出“咔嗒”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句终于说出口的“我等你”,温柔得让人心尖发颤。窗外的月光透过云层,洒在竹架上的纸鸢上,翅根处的“鸾”字在月光里泛着浅红,像一颗终于落到归宿的朱砂泪,像爷爷和奶奶,终于在时光的尽头,牵到了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