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风灯烬处,青丝缠骨(2/2)
苏晚把那绺头发捧起来,月光透过发丝,能看见里面混着些银白色的丝——是岁月在黑发里埋下的雪,每一根都藏着等待。红绳的结打得极紧,是祖父常用的“死结”,他说“死结扯不断,念想就不会散”。苏晚解了半天才拆开,手指被绳勒得发红,绳结里掉出个更小的纸团,展开是片撕下来的账册页,纸边还留着撕痕,上面记着行小字,字迹清瘦,却带着点认真:“阿鸾青丝,第七十三根,编于余杭巷裱糊铺,今日风大,纸鸢没放起来,她笑我手笨。”
“七十三根……”沈砚之忽然想起前院柜台下的那个旧木箱,是祖父当年装纸鸢的箱子,里面装着七十二只没完工的纸鸢,每只翅膀的竹骨里都藏着根红绳,当时他还纳闷,为什么每只都只糊了一半,“加上这根,正好七十四根。他是想编满一百根,每根都对应一只纸鸢,等编完了,就带着纸鸢去临安北找奶奶。”
他转身往铺子前院跑,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像在追赶什么。苏晚抱着那绺头发跟在后面,风灯在手里晃得厉害,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两只被线牵着的纸鸢,怕被风吹散。木箱被翻倒时,纸鸢散落一地,竹骨碰撞的脆响里,沈砚之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数着翅膀里的红绳——一根,两根,三根……七十二根,每根绳头都系着个小布条,布条是用宣纸剪的,上面用墨写着日期,从“民国八年正月初三”一直排到“民国八年冬月廿一”,一天都没断。
最后那只纸鸢是只沙燕,翅膀只糊了一半,宣纸上还留着没干的墨痕,画着半朵荷花。竹骨上缠着的红绳松松散散,像是没来得及系紧,布条上的日期被血渍晕开,暗红色的血把纸都浸透了,只能看清“泉亭”两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他没编完。”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砸在纸鸢的竹骨上,溅起点灰,“他想编满一百根,用风灯照着你奶奶回家,可他走到泉亭驿,就走不动了……这只沙燕,是他最后糊的,还没来得及系紧红绳,还没来得及写上完整的日期……”
沈砚之没让她说下去,只是伸手把她扶起来。他从沙燕风筝的竹骨里抽出那根红绳,轻轻拽了拽,绳很长,正好能和风灯上的红绳接在一起,长度绕着风灯缠三圈还剩一截。他把那绺头发小心地缠在灯杆上,一圈一圈,像在把散了的念想重新缠起来,再用两根红绳系紧,系成祖父常打的死结。刚系完,风灯忽然轻轻晃了晃,明明没有风,灯杆却颤了颤,像有谁在轻轻碰它。
“你看。”沈砚之指着灯座,刚才那截焦黑的灯芯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露出个空心的竹管,竹管里塞着张叠成方块的纸,纸是用浆糊粘在管里的,刚才风灯一晃,浆糊松了,纸就露了出来。
苏晚小心翼翼地把纸抽出来,展开时,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蝴蝶扇动翅膀。纸上是幅简笔画,画着两个小人站在钱塘江岸,男人手里举着风灯,灯光画得圆圆的,像轮小月亮;女人的发梢缠着红绳,绳头系在风灯杆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张拼好的纸鸢。画的角落写着行字,墨迹浅得几乎看不见,苏晚凑到灯前才看清:“灯烬了,绳不断;人走了,魂不离。”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的红布帕,帕子边角总在夜里泛着淡淡的光,当时她问奶奶为什么,奶奶笑着说:“这里面混了头发烧的灰,能跟着魂走,不管我在哪儿,你爷爷都能顺着光找到我。”她摸出发间的荷花簪,把两半簪头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荷花,花瓣的纹路严丝合缝。她把簪子放在画上,簪头的影子落在两个小人的脸上,像把圆了的月亮,把所有的空缺都补上了。
“他们没走远。”沈砚之把风灯重新挂回铺檐的木钩上,红绳在风里轻轻颤动,与屋檐下挂着的纸鸢竹骨碰出细碎的响,“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有人在说‘回家’?像不像爷爷在牵着奶奶的手,顺着红绳往回走?”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那绺头发小心地缠回红绳里,塞进风灯座,又把那半支荷花簪也放了进去——现在,簪子齐了,头发齐了,念想也齐了。月光落在风灯上,红绳泛着淡淡的银光,像谁的指尖正顺着绳头,一点点往家的方向摸,每摸一下,红绳就颤一下,像在回应。
远处传来钱塘江的潮声,混着老槐树的叶响,像首没唱完的歌,温柔地飘进裱糊铺。沈砚之牵着苏晚的手,站在屋檐下,望着风灯的影子,忽然明白祖父没说出口的话——有些牵挂,不是烧尽的灯芯,不是磨断的纸鸢线,是缠在骨血里的青丝,是系在风灯上的红绳,哪怕青丝成雪,风灯成烬,也会牢牢缠着,等着那个归期,等着把散了的人、断了的念想,重新系成一个圆。
风灯的影子落在地上,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三只靠在一起的纸鸢,再也不会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