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钱塘江的回声(2/2)

她忽然想起那只藏在风灯里的蝴蝶纸鸢,翅膀内侧的字条:“余杭巷的槐树开花了,像你临安北的桃花。” 那时她不懂,余杭巷的槐花是白的,临安北的桃花是粉的,怎么会像?此刻握着这瓣桃花,忽然就懂了——不是颜色像,是看见槐花,就想起了等桃花的人;是看见桃花,就想起了盼槐花的人。

“他在余杭巷看见槐花,就想起临安北的桃花;她在临安北拾起桃花瓣,就往纸鸢里塞,盼着潮水能把春天捎给他。”沈砚之望着手里的桃花瓣,指尖轻轻捏了捏,花瓣没有碎,反而有种韧性,像藏在里面的念想,“这潮水里漂着的,何止是纸鸢和木片,分明是两个灵魂跨越山海的相互寻觅。”

正午的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滩涂上,水洼里映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晃得人眼睛发花。苏晚蹲在水洼前,想洗洗手掌的伤口,却忽然发现水面倒影里,自己的身影旁多了个模糊的轮廓——穿着粗布短褂,背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正弯腰往水里放纸鸢,动作缓慢,却格外认真,与沈砚之怀里那张旧照片里祖父的模样,一模一样。

“沈砚之!你快看!”她拽着沈砚之的手腕,声音发颤,指尖冰凉,“是爷爷!他在这儿!”

沈砚之赶紧低下头,目光落在水洼里——苏晚的影子旁,那个模糊的轮廓还在,帆布包的带子垂在肩上,手里的纸鸢线轻轻晃动,像是真的在放风筝。可就在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时,一阵潮水涌来,水洼里的倒影瞬间散了,只剩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涟漪里轻轻晃动,像两颗靠在一起的星星。

罗盘的指针在此时忽然剧烈转动,“嗡”的一声,铜盘都跟着发颤,转了三圈后,稳稳停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再颤动,像是找到了最终的方向。

“是他们。”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他想起风灯里缠绕的青丝,想起纸鸢线轴里藏着的发丝,想起奶奶总说“你爷爷的气息,都在这些老物件里”,“他们一直跟着我们,用潮声,用影子,用所有能想到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们从来没走远。”

潮水再次上涨时,比之前更急,带着更多细碎的物件,像是把江底的念想都翻了上来。苏晚蹲在滩涂边,看着潮水把东西送到脚边:半块绣着荷尖的绢帕边角,针脚细密,与沈砚之袖中那方奶奶留下的绢帕,针脚一模一样;一枚刻着“泉亭”二字的铜扣,字迹是祖父常用的隶书,与罗盘盘底的“泉亭制”三个字,出自同一人之手;还有片沾着胭脂的贝壳,内侧的纹路被潮水磨得光滑,拼在一起,正好组成个“归”字,笔画圆润,像奶奶写的小楷。

苏晚把这些物件小心地放进随身的布包里,布包是奶奶亲手缝的,靛蓝色的粗布上,用米汤画着只没上色的纸鸢,线条简单,却透着温柔。此刻被潮水汽润后,纸鸢的轮廓竟渐渐显出淡红色,与刚捞起的那只残鸢完全相同,连翅膀上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奶奶说,等她的布包装满了从钱塘漂来的东西,就说明爷爷‘听见’她的话了。”苏晚的眼泪掉进布包里,砸在绢帕边角上,与那些潮湿润漉的物件混在一起,晕开一小片水渍,“她说这话时,总摸着布包上的纸鸢,像在抚摸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前我总觉得奶奶在说胡话,现在才懂,她等的不是物件,是一句‘我听见了’。”

沈砚之抬手帮她擦了擦眼泪,指尖碰到她的脸颊,才发现她的脸被风吹得冰凉。“爷爷听见了,”他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他用潮声,用纸鸢,用这些物件,告诉奶奶,他听见了。”

夕阳把江面染成熔金时,潮声忽然变了调子。不再是七拍三叠的韵律,而是化作一段清晰的低语,轻轻的,像有人贴着耳朵说话,一字一句都钻进心里:“北去的纸鸢,南归的潮,总有一个会带着你回家。”

沈砚之猛地回头,滩涂尽头的暮色里,仿佛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帆布包,手里举着只沙燕风筝,正朝着临安北的方向慢慢走,脚步很轻,却很稳,像是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爷爷……”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鞋里的沙粒硌得脚底生疼,却顾不上。可没跑两步,就被苏晚拉住了。

“别追了,”苏晚指着江面,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笃定,“你看。”

沈砚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只刚捞起的残损纸鸢,不知何时被风吹到了江面上,正顺着退潮的水流,往第七座桥的方向漂去,翅膀上的“北”字在暮色里,像颗跳动的星,忽明忽暗,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它在带路。”苏晚握紧他的手,布包里的物件随着脚步轻轻响,铜扣碰着贝壳,绢帕擦着纸鸢,像串被潮声唤醒的风铃,清脆悦耳,“潮声说,该往回走了。回临安北,回裱糊铺,回他们等着我们的地方。”

离开时,沈砚之在礁石上刻下三个字,用的是祖父刻碑时的手法,起笔藏锋,收笔带钩,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像是要把字刻进礁石的骨头里:“我听见。” 潮水漫上来时,字迹被淹没,浪花在字上打着转,像是在回应;退潮后,字迹却愈发清晰,笔画间沾着细碎的沙粒,像句被潮水记住的应答,永远不会褪色。

风里的咸腥味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裱糊铺后院的荷香,淡淡的,却很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指引着方向。沈砚之回头望了眼暮色中的钱塘江,潮声依旧,却不再是低语,而是变成了悠长的叹息,像段终于被听懂的歌谣,温柔地跟在身后,送他们回家。

苏晚握着他的手,布包贴在胸口,里面的物件暖暖的,像是带着两个人的温度。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话:“纸鸢飞得再远,线都在手里;人走得再远,心都在潮声里。” 此刻她终于懂了,有些念想,从来不会被潮水冲走,只会随着潮声,一遍遍回来,直到被听见,被接住,被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