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余杭巷的老槐树(2/2)
苏晚的指尖顺着那句小字摸过去,纸页微微发皱,是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爷爷一定经常翻看这张图纸,反复念着这句话,怕奶奶担心,怕奶奶等得着急。她忽然注意到,每张图纸的角落都画着株小小的荷花,从民国元年的萌芽,到民国五年的含苞,再到民国二十年的半开,最后在民国二十五年的那张图纸上,终于画了朵盛放的莲,花瓣层层叠叠,像真的开在了纸上。
莲花旁边的纸条上写着:“余杭巷的槐花开了,白花花的,像阿鸾鬓边的花钿,等荷花开了,就去临安北找她。”字迹比之前的有力些,带着点期待,像终于看到了希望。
“这年他……”沈砚之没说下去,声音却哽住了。他在祖父的航海日志最后一页见过,民国二十五年秋,钱塘遭遇特大潮汐,祖父驾着小船去临安北,想趁着荷花开的时候找奶奶,结果船在入海口遇到大潮,再也没回来,只留下一本湿透的日志,被渔民捞了上来,交给了周先生。
陶瓮底层压着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封面已经泛黑,边缘磨得圆润,封面上用隶书写着“纸鸢记”三个字,字迹苍劲,却在最后一笔“记”的竖钩处微微发颤,像写字的人心里藏着太多牵挂,连笔都握不稳。沈砚之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是幅手绘的钱塘地图,用红笔圈着个小小的院落,旁边用小字注着:“阿鸾的花墙在此,民国元年,记。”
往后翻,每一页都贴着片干燥的花瓣——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桂花、冬天的梅花,按季节排得整整齐齐,没有一页空缺。花瓣底下压着的,是当天的纸鸢草图,有的只画了个轮廓,有的已经细致到翅膀的纹路,每张草图旁边都写着日期和一句短话:“桃花开了,阿鸾该戴桃花簪了”“荷花开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池塘边看”“桂花香了,今年的桂花糖,她有没有给我留”……
“他把临安北的四季,都藏进了这本册子里。”苏晚的眼泪掉在梅花瓣上,冰凉的泪珠浸润了干枯的花瓣,花瓣竟渐渐显出点淡淡的粉,像重新活了过来。“奶奶说,每年花开时,她都会往钱塘寄一包花瓣,桃花瓣、荷花瓣、桂花瓣,说让他知道家里的花开了,让他记得回家的路。原来他都收到了,都贴在了册子里,把她寄来的四季,都做成了念想。”
沈砚之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里面夹着片干枯的荷花瓣,比其他花瓣都大些,是临安北的红莲花瓣,颜色已经变成了深褐,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红。花瓣底下压着张未完成的图纸——纸上的纸鸢只剩下竹制的骨架,翅膀处还是空白的,旁边用淡墨写着:“待补‘归’字,寄往临安北,阿鸾收。”日期是民国二十五年九月初七,正是他失踪前一个月,离荷花谢幕还有最后几天。
“他到最后,还在想着把纸鸢寄出去,还在想着补完‘归’字,还在想着去找你奶奶。”沈砚之的声音发紧,眼眶热得发烫,忽然想起老茶馆的白发老者说过,民国二十五年秋,有个姓沈的裱糊匠,冒雨往邮局跑了三趟,手里攥着只没糊好的沙燕纸鸢,纸鸢翅膀上写着“临安北”三个字,说要赶在大潮来前寄出去,说“荷花开不了几天了,得让她知道我在找她”。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摊开的图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星子。苏晚将所有图纸按日期在青石板上排开,从宣统三年到民国二十五年,二十四年的时光,一张张图纸连在一起,竟像幅长长的画卷。她忽然发现,每张图纸角落的风灯图案都在慢慢移动,从钱塘的渡口,到泉亭驿的石碑,再到余杭巷的裱糊铺,最后停在后园的花墙位置,像一条被时光记录的归途,弯弯曲曲,却始终朝着临安北的方向。
“他在用图纸画回家的路。”苏晚忽然明白奶奶临终前说的“纸鸢归处即家”是什么意思——那些被精心保存的图纸,那些写在背面的碎语,那些按季节收藏的花瓣,那些画了二十四年的风灯,都是祖父用思念铺就的归途。从钱塘到余杭,从年轻到年老,从生到死,从未间断,从未放弃,他一直在往家的方向走,往奶奶的方向走。
沈砚之将陶瓮里的图纸和“纸鸢记”小心地收好,放回陶瓮,又将陶瓮重新埋回槐树下,用泥土盖严实,却在原址留下了两朵刚摘的荷花——是从余杭巷口的池塘摘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粉嫩嫩的,像刚开的样子。他想起祖父诗稿里的句子:“槐树下的等待,比岁月长;纸鸢上的牵挂,比路远;荷花开时,归人便在眼前。”
离开时,苏晚忽然回头望了眼老槐树。枝桠间的晨雾已经散尽,阳光照在树干上,露出个旧纸鸢挂在最高的枝桠上——那是只沙燕纸鸢,翅膀已经褪色,却依旧完整,左翼上的“北”字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对他们挥手,又像在低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终于等到有人来捡走这些念想了。”
沈砚之牵着苏晚的手,慢慢往裱糊铺走。青石板路上的露水已经干了,留下些浅浅的印子,像时光走过的痕迹。他们手里捧着从陶瓮里取出的“纸鸢记”,怀里揣着图纸,像捧着祖辈跨越百年的牵挂,揣着一场终于要圆满的约定。
巷口的包子铺飘来肉香,卖麦芽糖的老人又推着车走过,铜铃声“叮铃铃”的,混着槐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苏晚忽然笑了,眼角弯出浅淡的纹路,像奶奶当年的样子:“爷爷和奶奶,一定能看到的,看到我们找到了所有碎片,看到荷花开了,看到纸鸢终于飞回了家。”
沈砚之点头,望着裱糊铺的方向,檐下的沙燕纸鸢正在风里摇晃,翅膀上的胭脂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祖辈温柔的目光,像那句跨越百年的应答:“我看到了,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