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余杭巷尾的墨迹(2/2)
“那座花墙,还在吗?”他问,声音有些发哑。
苏晚点点头,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还在,就是塌了大半,墙根长满了草。我小时候常去那儿玩,奶奶说,墙砖是当年从钱塘搬来的,每块砖上都刻着字,只是被土埋了,得等懂它的人来挖。”她顿了顿,忽然指着拓片上“生”字的缺口,“你看这里,像不像被什么东西砸过?”
沈砚之凑近细看。“生”字的最后一笔本该是长长的一竖,却在中间断了,缺口处边缘毛糙,像是被硬物凿过。他想起祖父日记里的话:“碑成之日,潮来如怒,似有怨怼,竟将‘生’字劈去半笔。”原来不是潮水冲垮的,是被人刻意毁去的?
“我奶奶说,当年我爷爷和沈爷爷——就是你祖父,”苏晚的声音轻得像风,“他们本是要一起去临安的,却在钱塘江边分了手。沈爷爷说要去寻失散的家人,让我爷爷在花墙下等,说等他回来,就把那半阙词续完。可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只托人捎过一只纸鸢,风筝肚子里裹着半块烧焦的帕子……”
沈砚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烧焦的帕子——周先生给的信封里,除了半方绢帕,还有一小片焦黑的布,当时他以为是废纸,随手丢在了老宅的窗台上。现在想来,那该是另半帕的残片。
“那只纸鸢,还在吗?”
苏晚往灶膛里又添了块柴,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在。我爷爷把它裱在木板上,挂在里屋的墙上,说那是沈爷爷唯一的念想。”她起身往里屋走,沈砚之跟着她穿过挂满地纸鸢的走廊,里屋的光线更暗,迎面墙上果然挂着只沙燕风筝,翅膀烧了个洞,竹骨也断了一根,却被细心地用红绳捆着,翅膀上还能看出淡淡的墨点——那墨点的位置和形状,竟与他八岁那年不小心蹭在风筝上的那滴墨一模一样。
“这墨点……”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爷爷说,这是天意,”苏晚望着风筝,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他说当年有个小娃子在铺门口玩,蹭了滴墨在风筝上,后来沈爷爷来取风筝,见了那墨点,愣了半天,说‘这墨痕,倒像我家小子的笔迹’。”
沈砚之的眼眶突然热了。原来祖父当年回过余杭巷,原来他见过自己,只是那时他不知道,那个蹲在门槛上划刻痕的小娃子,就是他要找的人。
“你看这风筝翅膀上的字,”苏晚指着翅膀上模糊的字迹,“我爷爷说,这是‘归’字,只是被火熏得看不清了。”
沈砚之凑近细看,果然在烧焦的边缘辨认出“归”字的轮廓。他想起祖父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若有一日,纸鸢归来,便是我魂归之时。”
雨不知何时停了,巷口传来修鞋老头的咳嗽声,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苏晚忽然指着窗外:“你看,天晴了。”
沈砚之转头望向窗外,雨后天晴的阳光透过云层,斜斜地照在巷尾的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碎金。檐下的沙燕风筝被风吹得轻轻摇晃,竹骨碰撞的脆响里,仿佛夹杂着谁的低语。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半方绢帕,又看了看苏晚手中的玉簪,忽然明白,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字,藏在风筝里的帕子,还有留在门槛上的刻痕,都不是无意的,它们是跨越了时光的约定,是漂泊的魂魄在岁月里留下的墨痕,只等一个合适的雨天,在余杭巷尾的裱糊铺里,悄然重逢。
“我想,”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该去一趟临安北,看看那座花墙。”
苏晚抬头看他,眼底的光像刚被雨水洗过的星星:“好。我奶奶说,花墙下的草,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白色的花,像极了纸鸢的翅膀。”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炭火的余温。沈砚之拿起桌上的半方绢帕,苏晚将玉簪重新别回发间,两人并肩站在挂着残破纸鸢的屋里,听着巷外渐起的人声,仿佛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那些失散的岁月,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漂泊的魂魄,都在这一刻,随着檐下纸鸢的轻响,慢慢聚拢过来,在余杭巷尾的墨迹里,找到了归处的方向。
廊檐下的阳光越拉越长,照在门槛的刻痕上,浅沟里的积水反射出细碎的光,像一行被岁月珍藏的诗。沈砚之知道,这只是开始,临安北的花墙,钱塘的残碑,还有那半阙没写完的词,都在等着他们去探寻,等着他们把那些散落的墨痕,一点一点,拼凑成完整的“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