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打快牛,只用不养(1/2)

孙芸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电脑屏幕上的变电站设计图纸已经模糊成一片灰白的网格。凌晨一点十五分,办公室只剩下她这一盏灯还亮着。

“就最后一点了,”她喃喃自语,右手鼠标旁的咖啡杯早已见底,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像一幅抽象地图,勾勒出她这些年来在电力设计院走过的每一步。

按下保存键的那一刻,孙芸感觉自己的脊椎仿佛一根被过度使用的电缆,随时可能断裂。她慢慢站起身,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抗议这每日十六小时的工作制。

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里,躺着一本边缘磨损的素描本。孙芸轻轻抚过封面上那片褪色的梧桐叶书签,没有打开它。那里藏着她从未放弃的梦想——植物科学绘画,一种几乎被时代遗忘的艺术。

手机震动起来,是王副院长的消息:“明天八点,带上河西新区变电站全套方案,向我汇报。”

孙芸盯着那行字,没有表情。这样的深夜通知已经成为常态。三年前她刚入职时,王副院长还会客气地说“辛苦”,如今只剩下赤裸裸的命令。

“好的。”她回复道,然后把手机静音,放进包里。

走出设计院大门,初秋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孙芸抬头望去,办公楼只有王副院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那是她离开前半小时才亮起的。她清楚,那盏灯下没有伏案工作的身影,只有偶尔晃过的影子,和断续传来的电话谈笑声。

“鞭打快牛。”她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在电力行业干了一辈子的父亲,退休那天握着她的手说:“芸儿,设计院是个讲资历的地方,刚开始多干点是应该的,但要记得,电力的价值不在于无休止的输出,而在于可持续的供应。人也一样。”

如今的孙芸,已是设计院里那头最快的“牛”。

——

第二天清晨,孙芸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会议室。她将打印好的方案放在每个座位前,投影设备调试完毕,甚至连会议室角落那盆几近枯萎的绿萝都被她顺手浇了水。

王副院长踩着点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哈欠连天的年轻设计师。

“开始吧。”他坐下,没看孙芸一眼。

孙芸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解她耗时三周完成的河西新区变电站设计方案。她声音平稳,逻辑清晰,指出创新点和解决的技术难题。在说到利用地理信息系统与生态评估数据结合的设计理念时,她注意到王副院长的眉头皱了起来。

“等等,”王副院长抬手打断,“这些生态数据哪来的?项目预算里可没有这部分。”

“是我利用业余时间自学的gis分析,结合环保局的公开数据完成的。”孙芸回答,“这样可以避免变电站建成后对当地候鸟迁徙路线造成影响,也能减少未来可能的生态纠纷。”

王副院长轻笑一声,转向另外两位年轻设计师:“看到没有,孙工这就是典型的‘高射炮打蚊子’。我们是电力设计院,不是环境保护中心。那些鸟啊草的,跟我们有关系吗?”

会议室里响起干涩的笑声。孙芸感到喉咙发紧,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点击下一页ppt。

汇报结束后,王副院长站起身:“方案基本通过,但要把那些花里胡哨的生态分析去掉,精简一下,周五前给我最终版。”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对了,城南那片老旧小区电路改造项目,你也接一下,那边催得急。”

孙芸认得那个项目——上周刚被另一位设计师以“工作量饱和”为由推掉的硬骨头。

“王院,我手头已经有四个项目了,加上河西变电站的修改,恐怕...”

“能者多劳嘛。”王副院长脸上堆起熟悉的笑容,“你是我们院的骨干,这些重要项目离了你不行啊。”

那笑容像一层薄薄的油膜,浮在表面,遮不住下面的算计。

——

周五晚上八点,孙芸终于完成了河西方案的“精简版”。她删去了所有生态保护设计,那些她熬夜收集的数据、精心调整的线路,如今变成回收站里的几串代码。

办公室门被敲响。

“孙工还在啊?”行政部的小李探进头来,“下周一又要去山区希望小学做电力安全宣传了,王院说还是你负责,材料老地方。”

孙芸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那是设计院与公益组织合作的项目,本是轮流负责,却因她第一次做得太过出色,成了她固定的“附加任务”。

锁上办公室门,孙芸没有直接离开。她绕到后院,那棵百年银杏树下,有一只玳瑁色野猫正在食盆前埋头苦干。孙芸又掏出一小包猫粮,轻轻撒在盆中。

这是她与自己的秘密约定——每当完成一个不情愿的任务,她就做一件小小的、只为自己内心的事。有时是画一片树叶,有时是喂流浪动物,有时只是多走一站路,看看街边的花。

猫吃饱了,蹭了蹭她的裤脚,消失在暮色中。孙芸抬头,看见王副院长办公室的灯又亮了——他总是在员工加班离开后才出现,制造自己也工作到很晚的假象。

——“只用人不养人”。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六个字,像锈蚀的电缆,刮擦着她的神经。

——

山区希望小学的电力安全课异常成功。孩子们被孙芸带来的卡通电路模型吸引,争先恐后地回答她的提问。在课上,她注意到教室后方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正微笑着记录什么。

课后,校长找到她:“孙老师,那位是省博物院的郑教授,今天正好来我们学校做自然课讲座。”

老人走过来,向孙芸伸出手:“你的课讲得真好,深入浅出。我有个冒昧的请求——我看到你笔记本上的植物素描,非常专业。我们正在做一个《濒危植物图谱》的编撰项目,急需像您这样既懂科学又有绘画功底的人才。”

孙芸下意识合上笔记本:“只是业余爱好。”

“业余?”郑教授推了推眼镜,“你这笔触,这细节处理,没有多年功底是不可能的。考虑一下,项目为期三个月,每周可能需要占用你两个下午。”

回城的路上,孙芸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心里反复咀嚼着郑教授的提议。她想起五年前大学毕业时,曾在植物研究所和电力设计院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在父亲“先有稳定工作再发展爱好”的劝说下,她选择了后者。

如今,“爱好”被她锁在抽屉最深处,而“稳定”成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负。

——

“什么?你要减少工作量?”王副院长的笑声在办公室里回荡,“小孙啊,是不是最近太累了?给你放两天假调整一下。”

“不是放假的问题,”孙芸坚持道,“我接手的项目已经超出正常负荷,而且质量要求...”

“所以你是觉得我分配工作不公平?”王副院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设计院不是幼儿园,还要按哭闹声分糖果。你是能干的人,能干的人自然要多担当。这是组织的信任。”

熟悉的套路,用“信任”包装“利用”,用“担当”掩盖“剥削”。

孙芸深吸一口气:“我理解,但我最近确实有些个人事务需要处理,可能无法像以前那样全天候待命。”

王副院长站起身,走到窗边:“小孙,你知道院里明年就要提拔新的副总工了。你是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减少工作量’,岂不是自毁前程?”

利诱,接着是威胁。孙芸清楚地看到了那套操纵人心的手段。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她之所以被不断加码,不仅因为她能干,更因为她从不推活儿,从不提要求。她像一台设计精良的发电机,默默承受着不断增加的负荷,直到某天烧毁为止。

“我考虑清楚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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