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体检!(2/2)

抽血窗口排着长队。他看着前面年轻的同事面不改色地伸出手,护士一针见血,暗红的血液迅速充盈采血管。轮到他时,他挽起袖子,小臂因常年伏案显得有些松弛。橡胶管扎紧,血管凸起,针尖刺入的瞬间,他微微蹙眉。血流速度似乎慢了些,护士轻轻调整着针头角度。他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几棵老银杏树正满树金黄,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亮得有些不真实。他想起去年体检,好像也是看到这片银杏,那时叶子还没这么黄。

最让他心怀忐忑的,永远是胸片室和b超室。那是能窥见内部真相的地方。

胸片室的门厚重,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他按照要求,抱住冰冷的机器,深吸一口气,屏住。瞬间的寂静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x光穿透身体,在底片上留下骨骼与脏器的灰度影像。他总会无端想起那些给重要管道、设备拍下的工业探伤片,寻找着肉眼看不见的裂纹与瑕疵。此刻,他自己成了被检测的物体。

b超室更是如此。耦合剂带着强烈的凉意涂在腹部,探头在皮肤上滑动、按压。医生盯着屏幕,不时敲击键盘,记录数据。他努力想从医生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是泥沙样的沉积,是囊性的阴影,还是某个数值超过了临界点?屏幕是侧对着他的,他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灰白相间的模糊图像,如同没有校准好的雷达显示屏。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被接入了诊断仪的设备,运行日志正被逐一读取。

“好了。”医生递过纸巾。

他一边擦拭着黏腻的腹部,一边忍不住问:“医生,没什么问题吧?”

“报告会统一出的。”标准答案。

所有项目检查完毕,时间已近中午。他被引导到休息区,那里提供简单的早餐:一盒牛奶,一个面包,一个鸡蛋。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慢慢剥着鸡蛋壳。周围坐满了同事,大家低声交谈着,内容无非是今年的体检项目又多了哪几项,哪个科室的医生手法比较重,或者互相调侃着谁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设计院人事科的年轻小姑娘穿梭着,清点着各部门的人数,确保没有遗漏。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像对待一项必须圆满完成的工作任务。

大李喝着微凉的牛奶,看着这些熟悉的、或多或少都带着些疲惫的面孔。他们是这个城市,乃至这个区域电力能源脉络的规划者和描绘者。一张张图纸从他们手中流出,变成荒野里巍然屹立的铁塔,变成城市地下纵横交错的电缆隧道,变成调控着巨大电流的智能变电站。他们计算着负荷,规划着路径,确保每一度电安全、高效地抵达需要它的地方。

然而,此刻坐在这里,褪去外套,只穿着单薄体检服的他们,显得如此普通,甚至有些脆弱。长期熬夜伏案留下的颈椎问题,饮食不规律造就的肠胃毛病,压力与焦虑滋养的失眠和脱发……这些“小毛病”,几乎成了每个人的标配。他们能设计出承受百年一遇风雪的杆塔,却常常保不住自己头顶日益稀疏的头发;能计算出最精密复杂的继电保护方案,却无法有效保护自己那颗过度操劳的心脏。

他想起去年体检后,院里一位才五十出头的副总工,平时看着身体硬朗,却在体检报告出来一个月后,突发心梗倒在了项目评审会上,再没醒来。那件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荡了很久。那段时间,大家见面都会下意识地问候一句“身体还好吧?”,办公室里泡枸杞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但几个月后,随着新项目的到来,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加班依旧,熬夜依旧,那份对健康的隐忧,被埋在了更深的文件堆和会议记录下面。

手里的牛奶盒空了,被他捏得微微变形。他把它和鸡蛋壳、面包包装纸一起,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走出体检大楼,冬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他深吸了一口室外清冷的空气,努力驱散肺里积攒了一上午的消毒水味道。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项目组的微信群,有人在@他,询问下午图纸会签的时间。

他回了一句“马上回院里”,加快了脚步。

体检结束了,“正常”或“异常”的标签暂时被封存在那个牛皮纸档案袋里,等待一周后由单位统一领取、分发。而此刻,现实的工作像一张早已铺开的设计蓝图,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明确的期限,催促着他立刻返回那个属于线条、数据、规程和会议的世界。

他的身体,这台刚刚被全面检测过的“设备”,需要立刻重新投入运行。至于那些潜在的磨损、细微的偏差,或许只能留到那份正式的体检报告拿到手时,再去面对,再去思考那些“建议随访”或“注意观察”的医嘱,该如何嵌入他高速运转的生活图纸中。

他走到医院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xx电力设计院。”

车子汇入车流,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的城市,电力充沛,灯火通明。那其中,有他绘制过的线条,计算过的数据。这份有序运行的背后,是他和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在年复一年的耗损中,默默支撑起的骨架。

体检中心留在身后,像一个小小的、年度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