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家人(2/2)
她握着酒盏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温热的黄酒洒在衣襟上,晕开深色水痕。
我还未及开口,便见她眼眶瞬间泛红,泪珠大颗大颗砸在木桌上,惊起几粒酒花。
远处说书人的惊堂木声混着鼎沸人声,却掩不住她压抑的抽噎。
目光不经意扫过邻座,杨过正埋首于青瓷碗中。
十个足有拳头大的鲜肉粽堆成小山,此刻已去了半数。
少年腮帮鼓得像小松鼠,油光从嘴角一直漫到脖颈,连衣襟都沾着米粒。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专注的眉眼,唯有吞咽时急促起伏的喉结,泄露了许久未曾饱餐的饥肠辘辘。
当心积食!
我敲了敲他的碗沿,惊得少年猛然抬头。
他满嘴糯米支支吾吾,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粽子,模样活像偷食的小兽。
穆念慈慌忙用帕子擦拭泪痕,却被我抬手拦住。
先别喝汤。
我从袖中取出了几枚肉好的铜钱拍在桌上,唤来伙计要了酸梅汤,又掏出一管沉香点燃。
等这香燃尽再喝,肠胃得慢慢调理。撑坏了胃可就麻烦了。
杨过盯着明灭的香头,喉结不住滚动,忽然红着脸把剩下的粽子推到母亲面前:娘,你吃。
穆念慈望着儿子沾着油渍的小手,又看看我点燃的香,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却不自觉弯起。
她轻轻将粽子推回去,指尖拂过杨过乱糟糟的头发:过儿吃,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沉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中勾勒出温柔的弧线。
穆念慈的目光在我与杨过之间流转,眸光渐渐变得柔和。
当她伸手替儿子擦去嘴角饭粒时,指尖带起的温度仿佛也暖了整个雅间。
窗外的南湖泛起细碎金光,将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是寻常人家的温馨画面。
或许在这一刻,那些漂泊的苦、往昔的伤,都随着沉香化作了袅袅轻烟。
而烟火人间最朴素的温情,正悄然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生根发芽。
烟雨楼的雕花窗棂外。
穆念慈倚着栏杆,望着南湖上摇曳的画舫,鬓边的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的背影单薄如纸,却始终保持着倔强的挺直,仿佛将半生风雨都化作了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我见过太多江湖儿女的爱恨纠葛,却独独看不懂穆念慈。
好在。
我终于明白。
打动穆念慈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或豪言壮语。
你对她再好都是没用的。
她反而会警惕你,小心你,对你保持距离,甚至会离你远一些。
之所以如此,是这个时代的错。
南宋的世道对女子太过苛责。
李清照那样惊才绝艳的女子,为了挣脱不幸的婚姻,不惜以坐牢为代价。
穆念慈见过太多女子被当作货物般买卖,见过太多寡妇在流言蜚语中艰难求生。
所以她宁愿带着杨过在牛家村的破屋中艰难度日,靠给人浆洗衣物换几文铜钱,也不愿轻易托付终身。
杨康留给她的,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甜言蜜语消散后,只剩孤儿寡母在世间飘零。
她独自咽下分娩的剧痛,在寒冬腊月里典当最后一件干净完整的衣裳换米粮,用单薄的身躯为杨过遮风挡雨。
那些暗夜里偷偷落下的泪水,早已将她的心淬成了坚硬的铠甲。
而今,看着我真正对着她的儿子好。
终于让她解冻那颗已经冰封了的心。
其实。
当初。
如果不是我救了她的命。
不是我以内力护住心脉。
我们长时间这样肌肤相亲。
她也不会打破心防,最终选择嫁给了我。
就这,她也犹豫了好久。
期间还有小杨过在吹枕头风。
现在她至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过儿,少吃点。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掩不住眼底的疼惜。
少年满嘴油光,腮帮子鼓得像塞满栗子的松鼠,含混不清地应着,手里却还攥着半个肉粽不肯松。
我笑着打趣:瞧瞧这小肚子,再吃可装不下南湖菱、文虎酱鸭了。
杨过顿时瞪大眼睛,肉粽悬在嘴边僵住,委屈巴巴的模样逗得穆念慈笑出声,抬手轻轻捶了我一下。
这一捶带着温度的力道,让我心头微动。
吩咐伙计打包时,穆念慈欲言又止的神情,与杨过欢呼雀跃的样子相映成趣。
她总这般,将自己的需求藏得很深,深到连年幼的杨过都以为母亲永远不饿。
直到某个寒夜,少年被母亲肚子里的肠鸣声惊醒,才发现蜷缩在旧棉被里的穆念慈,正把最后半块硬馒头掰成碎末,哄他吃下。
谢谢爹!
杨过脆生生的童音撞进耳膜,让我恍惚间竟有些鼻酸。
他晃着脑袋,辫子在脑后欢快地甩动,眼中闪烁的星光比南湖上的渔火更亮。
我忽然想起郭靖在襄阳城头高呼侠之大者的模样,那声呐喊曾如惊雷,劈开了杨过心中的迷雾。
而此刻,在这烟火缭绕的酒楼里,在一碗温酒、十个肉粽的寻常光景中,新的种子正在悄然生长。
穆念慈安静地收拾着食盒,发间的木簪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总说牛家村的月光最干净,却不知自己眼底流转的温柔,早已胜过万千月色。
我望着这对母子,忽然意识到命运的奇妙——当年那个在比武招亲台上倔强的少女,如今已在岁月里淬炼成坚韧的母亲;而这个曾在破庙中挨饿的孩童,或许将走出与原着截然不同的江湖路。
夜风穿堂而过,送来南湖的水汽。
杨过蹦跳着去看街边的糖画摊,穆念慈快步跟上,裙裾扫过青石板。
我望着他们相携的背影,忽然期待起明日的朝阳。
江湖路远,谁又能说清,这烟火人间的温暖,不会孕育出另一段侠骨柔肠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