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巳节(2/2)

“说是官家旨意,要确保万无一失。”叶英台嘴角扯了扯,是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笑,“领头的姓蓝,是个都知,平日管着后苑花木的,不知怎的这趟差使落在他头上。”

崔?沉吟片刻:“让卢俊峰带几个生面孔,扮作民夫混进去。你亲自去盯将作监的人,尤其是接触过火药配料的。”

“火药属军器监直辖,将作监的人未必懂行。”叶英台道,“但若是有人蓄谋,总能找到门路。我去查近半年火药库的出入账,看有无蹊跷。”

“小心些。”崔?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一个月前那场婚礼上的刀光血影,她肩头的伤虽已愈合,但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让她的眼神比以往更冷,也更静,像深潭结了冰。

叶英台避开了他的视线,转身望向窗外纷落的梨花:“你自己更要小心。这趟水,深得很。”

她走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外。崔?独自坐着,看着那张桑皮纸。油灯的光晕昏黄,将“池底有火”四个字映得有些模糊,仿佛那火已在纸背燃烧起来。

他想起昨日垂拱殿陛见。官家穿着常服,坐在御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镇纸,语气是惯常的温和,甚至带着些笑意:

“皓月啊,上巳节快到了。朕记得你在邕州时,治理水患有方。这回金明池宴饮,安危事大,交给你,朕放心。”

他当时伏地领旨,说“臣必竭尽驽钝”。起身时,瞥见官家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复杂的东西——不是完全的信任,也不是猜忌,倒像是一种审视。仿佛在掂量一件兵器,看它够不够利,能不能斩断想斩的东西。

如今想来,那目光里,或许还有别的。

窗外的风更紧了,呜咽着穿过檐角。崔?起身,推开窗。暮色已浓,天际堆着铅灰色的云,沉甸甸的,像吸饱了水的棉絮。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不是雷声,是金明池方向,民工清理淤泥、夯实地基的号子与夯土声,闷闷的,一声接一声,撞在人心上。

池底有火。

谁点的火?要烧谁?怎么烧?

他想起欧阳修前日下朝时,与他并肩走了一段,忽然低声说:“希仁,近日少往水边去。”他当时不解,恩师只摇头,拍他肩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汴京的水,太深,也太浑了。”

现在想来,那或是提醒,或是警告。

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崔?就着灯火,提笔写了几行字,封好,唤来周同:“送去给包希仁,亲自交到他手上,莫经第三人。”

周同领命去了。崔?又写一封,是给兄长崔大郎的,只说近日公务繁忙,恐无暇归家,让他们紧闭门户,无事少出。写罢,封好,叫来老仆,嘱咐务必送到。

做完这些,他吹熄了灯,独坐在黑暗里。签押房外,更夫敲着梆子,悠悠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小心火烛。

崔?闭上眼。黑暗中,仿佛看见一池幽深的水,水下,有点点猩红的光,在无声地蔓延,汇聚,等待着某个时刻,轰然裂开这水面上的、繁华而脆弱的倒影。

他睁开眼,眸子里一点寒星似的亮,落在虚空里。

这火,他得掐灭。在水涨起来,淹过所有人头顶之前。

夜还很长。而池底的火,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