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杂草(2/2)
人,自诩万物之灵长,掌智慧,晓礼仪,能筑起参天广厦,能探究星辰大海,能创造璀璨文明。一生或可波澜壮阔,或可爱恨交织,或可留下无数传奇与功业,被后人传颂或唾骂。然其个体之生命,较之天地亿万年之亘古,不过须臾一瞬,渺小如尘埃,短暂如朝露;较之脚下这岁岁重生、看似毫无意义的草木,竟也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无法挽回的脆弱与短暂。任你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富可敌国、权倾朝野,一朝生死伦常大限至,则万事皆休,所有音容笑貌,所有丰功伟业,所有爱恨情仇,尽数化为飞灰,散于无形,了无痕迹,最终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何?人类所苦苦追求的长生不老,所念念不忘的永世流传,在这无言而亘古的、冰冷又炽热的、无情的草木枯荣轮回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何等徒劳,终成虚妄之想。
竟不如这脚下无人怜惜的野草。岁岁年年,总能“春风吹又生”,总能将一点最原始、最顽强的生命之能,藉由微小的种子、深藏的根脉,绵延传递,无声无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融入这天地大化流行的浩荡循环之中,成为这永恒自然的一缕微弱却持续不绝的呼吸,与之同寿。这是一种怎样的卑微而伟大的永恒?
一丝极淡,却极彻骨、极苍茫的感悟,如檐下悄然渗入的、透凉的晚风,悄然浸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烙印灵魂。那是对个体生命终有尽时、一切终将归于虚无的深刻了悟与坦然,亦是对自然那沉默而伟岸、创生又毁灭、无情又有情的磅礴力量,所产生的无可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他默立良久,身形凝如山岳,纹丝不动,仿佛已与脚下深沉的土地、身后斑驳的房屋、乃至这无声流淌的时光融为了一体。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底最深处,映着墙根那一片狂野不羁、喧嚣怒放、仿佛在燃烧最后生命的绿色,波澜暗涌,深邃如渊,仿佛有星尘在其中生生灭灭,有宇宙在其中无声轮转。
高红梅在灶间唤他吃饭的声响,隔着这一层无形的、对生命本质骤然了悟的壁障,模糊不清,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温暖祥和、充满烟火气的世界隐约传来。
最终,他缓缓屈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像他平日那般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并非欲将这些“抢”了灵泉好处的、“不懂事”的杂草除之而后快,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极轻极缓地、如同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拂过一株长得最高的、穗子几乎垂地的狗尾草那毛茸茸、沉甸甸的穗尖。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生命特有的柔韧与一种内在的、饱满的、跃动的张力。那穗子被他指尖的温度惊动,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在回应这跨越物种的、无声的生命交流。
他收回手,徐徐站起身,眼神已重归古井无波,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撼动心魄的宇宙感悟、那片刻的神游物外,只是一场短暂的、不为人知的出神。只是,那平静似水的眸光之下,已然悄然沉淀下了一份新的、关于生命本质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并非颓丧或消极,而是一种勘破后的沉静与接纳,是一种知其不可为而坦然为之、知其终将逝去而更加珍视过程的从容。
生死有命,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既知蜉蝣之短暂,便更应珍重当下露珠之璀璨,把握眼前灯火之可亲,怜取眼前之人。
他转身,不再看那墙角喧嚣怒放、仿佛在向他展示生命终极奥秘的绿意,拎起那只老旧的水瓢,步伐沉稳而坚定地走向炊烟袅袅、蒸汽氤氲、飘散着食物温暖香气的灶间。那里,是高红梅忙碌而温暖的背影,是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清脆生活交响,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人间烟火,是他此刻的归宿与意义。
“晚上想吃什么?”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低沉,却似乎比平时更柔和、更贴近生活了几分,“我去塘里起一网,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窗外,残阳如血,将最后最浓烈的色彩尽情泼洒,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短暂的金边。那些得了造化、肆意狂欢了一季的杂草,依旧在夕阳这最后的、辉煌的余晖中, silent yet fiercely, 无声而热烈地、近乎贪婪地滋长着,遵循着那古老而永恒、冰冷而炽热的生命律令,直至黑夜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