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夜阑私语(2/2)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仿佛抵押上了他所剩无几的全部未来和灵魂。
“那就这么说定了!”影寒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绽放,如同无边暗夜里骤然盛开的优昙婆罗花,绚烂、珍贵而夺目,驱散了她脸上所有的阴霾。她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少女般的雀跃与纯真,向着窗外的齐思瞒,伸出了一根纤细的、白皙的小指,“拉钩!不许变!”
看着影寒此刻毫无阴霾的、明媚而带着罕见娇憨的笑容,齐思瞒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一切尚未开始、阳光温暖的志阳市,看到了那个尚未经历太多世间苦难、还会对他露出全然依赖笑容的小女孩。时光流转,残酷的命运绕了一个巨大而血腥的圈,似乎又将那最珍贵、最纯净的部分,以一种无比艰难的方式,短暂地还了回来。
他冷硬的心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融化,涌出滚烫的酸楚与无尽的温柔。他点了点头,同样伸出自己那根修长、指节分明、惯常紧握剑柄、沾染过无数敌人与同伴鲜血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地,勾住了影寒那根纤细的、仿佛一碰即碎的小指。
指尖相触,微凉与温热的体温交织,仿佛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契约,在这一刻,于末日黄昏的背景下,被郑重缔结。
“嗯。”他再次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碎了这易碎的梦。
笃!
窗户被影寒从里面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但这一次,窗扉的闭合并没有带来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和沉重的失落感。相反的,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新生的生命力与期盼,仿佛能透过厚厚的窗棂弥漫出来,悄然驱散了偏峰这一角的沉重夜色。窗内的人,心中或许依旧忐忑不安,对未来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但终究已种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支撑她走过最后一段荆棘路的温暖期盼。
窗外,齐思瞒怔怔地看着那扇已然关上的、映不出任何影子的窗户,指尖还残留着那细微的、冰凉却灼人的触感和温度,一时竟有些意犹未尽的怔忡和恍惚,仿佛魂灵也随着那关上的窗户,被隔绝在了另一边。小白飞到他面前,屏幕上是(?w?)的闪烁表情,嗡嗡地转着圈,似乎在为他感到高兴,分享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
但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慵懒而熟悉的女声,突然从他身后不远处、古松更深的阴影里响了起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出神,吓了他一跳:
“啧啧啧,真是感人至深啊~月下窗台,私定终身呢?齐大少爷好浪漫啊。”
齐思瞒猛地回头,眼神瞬间恢复锐利,只见不知何时,天符门掌门云姝,正悄无声息地倚靠在一棵更粗壮的古松树干后,一脸嬉笑地玩弄着自己栗色的卷发发梢,眼神中充满了玩味、打趣,以及一丝更深藏的、难以察觉的情绪。
“干什么?”齐思瞒无语至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迅速用冷峻的外壳包裹住自己,但耳根处却难以抑制地有点微微发红,泄露了方才的真实心境。
“嗯~”云姝故意拉长了语调,迈着优雅的猫步从阴影中走出,上下打量着极力掩饰不自在的齐思瞒,笑容越发狡黠灿烂,“让我算算,你齐大少爷,严格来说,按照异能觉醒后的生命计算,都快一百岁了吧?影寒那妮子才多大?满打满算还没到三十岁呢。啧啧,你这人,平时看着不正经的就算了,怎么还老牛吃嫩草呢!羞不羞啊!”她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精准地调侃着,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一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啪!
齐思瞒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反应极快地在把小白收回异能空间的同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精准地捂住了云姝那张喋喋不休、专戳人痛处的嘴,力道之大,差点让她喘不过气,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你快闭嘴吧你!”齐思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声吼道,一边紧张地瞥了一眼影寒紧闭的、再无动静的窗户,一边不由分说地拖着云姝,快速远离小院的范围,“都什么时候了!天都快塌了!你这张嘴就不要还是那么毒舌了!能不能有点掌门的样子!正经一点!”
云姝被他捂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反抗声,却也没真的动用灵力挣脱,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和更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任由齐思瞒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拉离了偏峰的范围。这场景,竟有几分像是回到了过去那些打打闹闹的时光。
直到彻底确定了已经离影寒的院子足够远,任何声音都不可能传过去之后,齐思瞒才像是松了口气般,松开了捂着云姝嘴的手,同时将一直在异能空间里抗议嗡嗡、表达不满的小白放了出来。
小白一出来,就立刻飞到齐思瞒头上,用激光投影出一个巨大的(╬◣д◢)愤怒表情,直直对着云姝,以示抗议。
此时的云姝,也终于收敛了脸上那夸张的、嬉皮笑脸的神情。她揉了揉被捂得有些发疼的嘴巴,看着齐思瞒,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而深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再戏谑,而是前所未有的正经与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你答应她做什么?”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齐思瞒冷硬的外表,直抵他灵魂最深处,“你知道你的下场的。这场战斗,赢与不赢,对你来说,都已经是注定好的、无法改变的结局了。你给她这样的希望,到时候……”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残酷意味,已然不言而喻,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那结局,对她云姝而言,同样意味着失去,同样残酷得令人难以承受。
齐思瞒听到云姝这直白而残酷的质问,脸上最后一丝不自然和尴尬也消失了,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他先是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影寒偏峰的方向,尽管视线早已被层叠的山林和浓郁的夜色阻挡。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时空与障碍,精准地落在那扇刚刚关闭的窗上,落在那个刚刚与他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未来的女子身上。
沉默了片刻,他才转回头,语气淡然得近乎冷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我做不到拒绝她。”简单到苍白的几个字,却蕴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情感、无奈与深深的眷恋。他比谁都清楚那希望的虚幻与残忍,但在那一刻,面对她眼中那一点微弱却炽热的光,他无法抗拒,也无法说出任何打破它的话语。
顿了顿,他不再纠缠这个令人心碎的话题,转而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果断,仿佛刚才那个瞬间流露脆弱的齐思瞒只是幻觉:“准备一下吧。或许……这就是和光明教廷的最后一战了。就在眼前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主峰那不断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的阵法光芒,眼神深邃如渊,看不到底。
云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痛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知道一切早已注定,无法改变,再多言语也是徒劳。她看着齐思瞒的目光里,最终浮现出一抹深深的不舍与尖锐的痛楚,但很快就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重新变回了那个必须冷静、必须睿智、必须支撑起整个天符门最后局面的掌门。
“……那么……”云姝的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沙哑与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声线,“再见了。”
这三个字,在此刻此地此情此景下说出,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决别的意味。她不再说什么多余的、矫情的废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齐思瞒,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样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带入最终的战场或是永恒的沉寂。然后,她毅然转身,周身灵力微涌,化作一道流光,向着主峰那最明亮也最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背影决绝而孤独。一切,都已无法回头,必将走向最终的结局,她必须去履行身为掌门的最后职责。
看着云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那昏黄的光晕之中,齐思瞒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仿佛化成了一尊真正的石像。夜风吹起他额前零落的碎发,露出其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巨大的平静与哀伤。
最终,他并没有回去继续守着影寒的窗户,也没有前往主峰参与最后的布防。他只是就近找了一个地势颇高、恰好能远远望见影寒所在偏峰那模糊轮廓的山头,默默地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块冰冷嶙峋的岩石。
一坛泥封陈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烈酒,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拍开泥封,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夜风的清冷。他仰头,没有任何缓冲,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炽热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灼烧着喉咙,一路烫进胃里,却仿佛能暂时驱散一些胸中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块垒。
自从当年在志阳市,因为影寒的事情被罗大哥他们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之后,他就莫名地开始经常喝酒。而酒量,也在那之后,一次比一次惊人地、违背常理地增长了起来,仿佛他的身体对酒精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抗性,或者说,是他的灵魂,越来越渴望那种短暂的、虚幻的麻痹。
或许,潜意识里,他是害怕吧。害怕那种失去一切、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重演。害怕拼尽全力,最终依旧无法守护住眼前最重要的人。酒精那辛辣的麻痹感,能让他短暂地逃离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恐惧、压力和……那深藏的、关于自身存在的巨大秘密。
此刻的齐思瞒,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影寒那突如其来的告白和约定带来的短暂欢欣与温暖,早已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留下的是一片更加空旷、更加寂寥、更加寒冷的荒原。开心吗?或许有过那么一瞬,心脏为之悸动。不开心吗?也谈不上,他早已失去了单纯定义开心与否的资格。最后的决战终究是要来了,像一辆无法阻挡的、注定要驶向毁灭终点的战车,而他,就在这辆战车上。
但输赢,对他齐思瞒个人而言,似乎真的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因为真正的齐思瞒,早在十年前,在那个绝望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在与那个名为蒙幽的强敌那场惨烈到极致、最终同归于尽的战斗中,就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肉身与灵魂,皆尽湮灭,再无痕迹。
现在的他,这个能够站在这里,能够思考,能够说话,能够感受到影寒指尖温度,能够为她温着饭食,能够许下那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的“齐思瞒”,不过是影寒在极致的悲伤与绝望中,源初异能失控暴走,扭曲现实,干涉因果,凭依着强烈到逆转生死的执念,所具临出来的一个存在。
一个基于她记忆、她情感、她全部思念与渴望所凝聚而成的……幻影般的造物,一个行走的执念,一个精致的复制品。
换句话来说,与光明教廷的最后一战,若是输了,那么整个地球都将被献祭,化为天使力量恢复的养分,他作为依附于这个现实的存在,自然随之消亡,烟消云散。
若是赢了……那结果便是天使的彻底陨落。而赋予这个世界所有人异能的力量源头——那天使——的消亡,也就意味着,异能这种超自然力量本身,将从根源上开始崩溃、消散,直至彻底从这个宇宙的规则中抹去,不复存在。
而他,作为影寒异能最核心、最直接、最强大的产物,当“异能”这个概念本身都开始消失时,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与力量来源,他又如何能独存?就像鱼离开了水,影离开了光。
这一切的因果链和那注定好的、无可挽回的结局,齐思瞒很清楚,云姝也知道,甚至那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罗大哥,或许也早已预见,只是无人说破。
但好在,影寒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沉浸在力量提升的感悟、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以及刚刚获得的、微小却足以照亮前路的期盼中,尚未将思维的触角,延伸到这个残酷逻辑链那令人绝望的终点。
这样……也好。
齐思瞒仰头,又是狠狠一大口烈酒灌下。辛辣感依旧强烈,却似乎再也难以带来期待的醉意,只有喉咙和胃部的灼烧感提醒着他还在“存在”。若是影寒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她那外冷内热、极致偏执的性子,或许真的不会再站出来战斗,甚至会做出更极端、更不可预料的事情,只为了留住这个“幻影”。现在这样,至少她还有战斗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哪怕那理由,建立在一个虚假的、注定破碎的承诺之上,至少能支撑她走到最后,或许……能为她搏得一线真正的生机。
手中的酒坛越来越轻,酒液迅速减少。冰冷的夜风吹在他脸上,却吹不散那越聚越浓、几乎化为实质的愁绪与悲凉。酒精终于开始猛烈地发挥作用,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远处的山峦和光影开始扭曲旋转,思绪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散开来,无法抓住。
自从志阳市被影寒灌醉那一次以后,齐思瞒便是经常饮酒,或许是害怕再被灌醉,也或许是烈酒入喉的刺痛感可以给他带来一丝还活着的假象。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之前,齐思瞒的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其平静、甚至堪称祥和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冷峻伪装,没有了背负的沉重枷锁,也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惧与不甘。
仿佛一切牵挂,一切执念,都已了却。
仿佛……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了。
夜,依旧深沉如墨,死亡般的寂静笼罩四野。远方的偏峰轮廓在阵法紊乱的光晕中模糊不清,如同海市蜃楼。荒凉的山巅之上,只剩下一个孤寂得令人心碎的身影,依着冰冷坚硬的岩石,沉沉睡去,手边倒着空空如也、散发着最后一丝酒气的酒坛。唯有小白安静地悬浮在一旁,屏幕上是(。-w-)zzz的休眠表情,默默地、忠诚地守护着陷入沉睡的齐思瞒,等待着黎明到来,以及那必将到来的、无论输赢都意味着终结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