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童年的味道(2/2)
这些菜肴,看上去并无太多出奇之处,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朴素,与宗门过往的宴饮或是他们过去小聚时的精致相去甚远。然而,当食盒的盖子被彻底揭开,那股被热气烘托着、缓缓弥漫开来的、极其熟悉而独特的复合香气,如同拥有了生命的触手,丝丝缕缕,精准地钻入影寒的鼻腔时——
她拿着筷子、刚刚抬起、准备随意应付一下的手,猛地、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中!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是一种……她以为早已被自己遗忘在遥远过去、埋葬在那片琉璃焦土之下的味道!温暖、熨帖、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家的安宁气息,仿佛能瞬间穿透所有冰冷的铠甲与麻木的感官,直接抚平灵魂最深处的疲惫与创伤。
这味道,如此独特,如此深刻,早已超越了口腹之欲,刻印在她灵魂最深处,是她童年直至少女时期,无数个或孤单、或委屈、或疲惫、或寒冷的日夜中,最安稳、最可靠的依靠与慰藉。是……只属于云依的味道!是云依亲手才能调制出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骤然出鞘的冰寒电光,直直地射向正在低头摆放碗筷的云姝。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难以置信的震惊,一种近乎恐惧的、微弱的、不敢让其燃起的希冀,以及害怕这希冀再次破灭的巨大恐慌,交织碰撞,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冰冷表象。
云姝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她感受到了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她缓缓地抬起头,迎上影寒那双充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自己的眼圈瞬间红透,水光迅速积聚。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用一种极其轻柔、却每一个字都如同九天惊雷般,狠狠炸响在影寒耳畔、心间的声音,艰难地开口说道:
“你……你尝出来了吧?”声音哽咽,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她放下手中盛汤的玉盅,颤抖着手,从自己素色的衣襟内袋里,极其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绝世珍宝般,取出了一个素雅洁白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干干净净,却似乎重逾千斤,压得她的手不停颤抖。
“这些菜……是云依姐……是她离开前的那天下午……特意……特意为你做的。”云姝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石桌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血泪的痕迹。
“她说……说你这次出去,肯定……肯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太多罪……回来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好好吃一顿家里饭……她……她把所有步骤,火候、调味、甚至摆盘……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叮嘱得清清楚楚……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让我,一定……一定要在你回来的时候,亲手热给你吃……”
“还有这封信……”云姝将那只洁白的、仿佛还残留着云依指尖温度的信封,轻轻地、郑重地放在冰凉的石头桌面上,用指尖推着,缓缓移到影寒的面前。“也是她留给你的……她说过……要等你回来,看完了这封信……再……再吃……”
影寒的整个身体,在这一刻,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冰冷的战栗。她低头,目光死死地盯住石桌上那封洁白的信,又缓缓移向面前那几碟依旧冒着熟悉到令她心魂俱颤的热气的菜肴。周围的一切声音——风声、远处隐约的虫鸣、齐思瞒压抑的呼吸声——都瞬间褪去、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她的整个世界,骤然缩小到只剩下了这方石桌,只剩下那封信,和那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嗅觉的、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味道。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痉挛。当她的指尖终于触及那信封时,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暖意,仿佛跨越了时空,从信封上传递过来,让她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心脏猛地一缩。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进行某个神圣而残酷的仪式般,拆开了那道封口。里面,是薄薄的几页信纸。
信纸上是云依那清秀而熟悉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干净、工整、舒展,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她特有的从容与温柔的力量,仿佛写信的人只是暂时出门访友,午后便会带着温柔的笑意归来,而非……决绝地踏上了永不回头的黄泉路。
【小寒亲启】
目光落在开头的这四个字上,影寒的呼吸便是一窒。那熟悉的称呼,带着多少年的宠溺与关怀,瞬间击中了她的软肋。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能在你身边,看着你吃饭,听你说话,替你擦掉嘴角的饭粒了。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孤单,小寒。这只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于我而言,并非全是坏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所以,不要为我哭泣,好吗?
首先,要跟你说声“辛苦了”。我的小寒,真的长大了,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肩负起沉重责任的、了不起的人。我知道你这一路走得有多难,有多累。那些伤痕,那些重压,那些无人可诉的苦楚,我都知道。
能远远地看着你一路走来,看着你从那个需要我护在身后、性子倔强又让人心疼的小不点,成长为如今足以让所有人依靠、让敌人畏惧的强者。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骄傲。真的,无比为你骄傲。你就像我们天符门最高处的那株冰莲,在绝境中绽放,坚韧而璀璨。
遗憾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多。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再陪着你了,不能亲眼看着你继续走下去,看你取得更高的成就,看你这朵冰莲在未来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看这天下……恢复太平盛世的那一天。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很艰难,甚至更加残酷。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得很好,很稳。因为你从来都是那样强大,那样执着。
关于清帆的事…
看到这里,影寒的呼吸猛地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她一阵眩晕,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信纸边缘,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是最沉重、最难以承受的枷锁。是刻在你心上最深、最痛的一道伤疤。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是如何独自承受这一切的。但小寒,请你听我一句,这是我……或许是我最后的请求:不要因此责怪自己,更不要将所有的过错都背负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切的发生,并非你一人的责任,也并非你一力所能扭转。命运的轨迹,早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清帆他……他有他的选择,他的坚持,他的道。他选择了他的路,那条或许在他看来必须去走的路。而你也做出了当时情况下,唯一能做的、最艰难却最正确的选择。为了更多的人,为了更大的责任。
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其无奈的定数,非人力所能强求。杀了他,并非你的过错,不是你的罪孽。而是这个残酷的、该死的时代,加之于你们二人身上的、共同的悲剧。是战争,是仇恨,是那些无法化解的执念,扭曲了一切。若说有罪,也是这该死的世道的罪,是那些掀起滔天浩劫之人的罪。
所以,放下这份自责,好吗?把它从你的肩膀上卸下来。不要让它成为你前进的阻碍,更不要让它压垮了你。你不该被这份沉重的枷锁拖入深渊。这绝不是清帆他想看到的结果,更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相信,清帆最后那一刻,也绝不希望看到你因他而痛苦一生。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体是所有的根本。我给你做的这些,都是你以前爱吃的,不知道味道还对不对,火候掌握得准不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让云姝照着我留下的方子做给你吃,或者……你自己试试?总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的胃不好,别总吃冷的硬的,汤要趁热喝……
天符门需要你,这个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世界也需要你。连同我和清帆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走下去。带着我们的祝福,也带着我们的遗憾。替我们,多看一眼未来的太平盛世,多感受一下那不再有烽火硝烟的阳光。
勿念。
望珍重。
云依绝笔
信纸上的字迹,在最后几行,似乎有几点极其细微的、模糊的晕染痕迹,比周围的墨色略深一些,仿佛是书写者落下的泪滴砸在了纸上,又仿佛……只是影寒此刻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泪水滴落其上所致。那“绝笔”二字,写得异常沉重,笔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最后全部的力气。
影寒拿着信纸的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剧烈得几乎无法握住那薄薄的几页纸。她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反反复复地读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拆解开来,将其中蕴含的每一分情感、每一丝重量都彻底吞噬进去,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与骨血融为一体。
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温柔却无比锋利的刀,精准无比地剖开她层层冰封的、坚硬的外壳,触及她内心最柔软、最脆弱、最不设防、也是最疼痛的地方。那无所不在的、细致入微的关怀,那毫无保留的、近乎盲目的骄傲与信任,那深明大义、直至生命尽头都在为她考量的开解与宽慰,那直至最后都还在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的温柔叮咛……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积蓄了万年的冰川骤然崩塌,又如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猛然爆发,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所有坚强、所有冰冷、所有麻木!将她一直用以保护自己、也隔绝世界的坚硬外壳,冲击得粉碎!
云依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预料到了一切!她甚至在自己奔赴那片必死的战场之前,还在想着她回来后会饿、会累、会受伤!还在灶台前为她准备这些熟悉的饭菜!还在灯下,一字一句,为她写下这封蘸满了血泪与无尽温柔的开解的信!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承受了,却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她归来之时,为她卸下这最后一副、也是最沉重的枷锁!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被撕裂了声带的、如同受伤濒死的幼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影寒死死咬住的、早已渗出血丝的唇齿。滚烫的泪水,如同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疯狂地从她那双总是冰封着、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痛苦与崩溃的血色眼眸中奔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手中的信纸,也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石桌的菜肴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啪嗒”声。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副冰冷的、仿佛无坚不摧的外壳。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脊背弯曲,仿佛正承受着千钧重压,即将被压垮碾碎。她哭得无声,只有身体剧烈的、痉挛般的颤抖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要令人心碎,令人窒息。那是一种积累了太久太久、压抑了太深太深的悲伤、委屈、痛苦、绝望、无以复加的自责、以及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极致温柔的爱与理解彻底击中后的全面崩溃与瓦解。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令深渊魔物闻风丧胆的“寂灭”将军,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拯救重任、冰冷无情、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的战场兵器。她仿佛穿越了时空,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骤然失去了重要亲人、只能躲在云依温暖怀抱里瑟瑟发抖、寻求温暖与庇护的、无助而悲伤的小女孩。那个会在练功受伤后偷偷躲起来掉眼泪、会在被师长责罚后倔强地抿着嘴不吭声、却会在训练结束归来,吃到云依亲手做的、哪怕是最简单的饭菜时,眼中会流露出满足和安心笑意的小女孩。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冰冷面具,在这一刻,在这封充满了温柔告别与无尽爱意的信面前,土崩瓦解,碎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齐思瞒和云姝沉默地坐在对面,红着眼眶,默默地流着泪,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没有人上前打扰,没有人试图出声安慰,甚至没有递上一方手帕。因为他们都知道,此刻任何的语言和动作都是苍白的、多余的。这迟来的、彻底的崩溃,这场汹涌的泪水,是她必须经历的痛苦过程,也是她走向真正愈合与重生的开始。那封信,那些还散发着熟悉热气的菜,是云依最后,也是最温柔、最沉重、最用心的告别与馈赠。它们的力量,远超任何人的劝慰。
晚风吹过小院,带着远山特有的凉意,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却吹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温暖交织的复杂气息。夕阳终于彻底沉入遥远的天际线,最后一丝暖金色的光芒恋恋不舍地褪去,暮色四合,温柔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三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哀戚的黑暗之中。
只有石桌上,那熟悉的、带着家之温度的饭菜香气,依旧固执地、袅袅地萦绕着,盘旋着,久久不愿散去。
仿佛那位温柔似水、坚韧如蒲的女子,从未真正离去。她只是化作了这人间烟火气,依旧默默陪伴,无声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