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麻阿婆的离世(2/2)
每一个字,都如同耗尽生命敲响的钟磬,沉重地砸在寂静的屋内。
说完这句话,阿婆眼中的光亮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她枯瘦的手在陆祤手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浑浊的眼睛依旧睁着,却已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低矮的、被烟熏黑的房梁。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凝固成一个近乎安详的弧度。那是对牵挂终于放下的释然。
“阿婆——!!!”陆祤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受伤的幼兽,瞬间撕裂了死寂的黄昏,在小小的土坯房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茫然。
齐思瞒别过脸,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也有些发红。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陆祤剧烈颤抖的肩膀。
影寒依旧沉默地伫立在床边。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具失去生命的枯槁躯体,看着那张凝固着最后托付与释然的面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屋内,只有陆祤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和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影寒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覆盖着深灰色棉布衣袖的手,衣袖下是冰冷的臂铠,缓缓抬起,伸向阿婆依旧睁着的双眼。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失去光泽的眼睑,而是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
一股精纯到极致、不带任何攻击性的、如同最轻柔薄纱般的寒气,无声地弥漫开来,温柔地覆盖在阿婆的脸上。
在陆祤和齐思瞒的注视下,那层薄薄的寒气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地拂过阿婆的眼睑。那原本空洞睁着的双眼,在这股纯净寒意的抚慰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轻柔地合拢,归于永恒的安眠。阿婆脸上那些因痛苦和临终挣扎而残留的细微褶皱,似乎也被这股寒气抚平了些许,最终定格成一种彻底的平静与解脱。
做完这一切,影寒缓缓收回了手。她没有看痛哭的陆祤,也没有看齐思瞒。她只是转过身,深灰色的斗篷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无声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悲伤与死亡气息的小屋,融入了外面深沉的暮色之中。
她的背影,在陆祤模糊的泪眼中,依旧挺拔、冰冷,却仿佛承载了某种无形的、比山峦更沉重的承诺。
阿婆的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却带着山野最原始、最沉重的哀伤。
没有棺木,只有一副用村里老人早早备下的、粗糙薄木板钉成的“火匣子”——当地对简易棺材的称呼。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村中几位同样老迈、与麻阿婆相熟的老妇人,帮着陆祤给阿婆擦洗身体,换上她生前最好的一套、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土布寿衣。陆祤亲手将阿婆稀疏的白发梳理整齐。
下葬的地点,就在屋后山坡上一小片向阳的缓坡,是阿婆生前自己选好的地方,旁边长着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几个被齐思瞒用几斤腊肉请来的村里汉子,沉默地挖好了墓穴。泥土带着深秋的冰冷湿气。
天空阴沉,飘着细密冰冷的雨丝,如同天公垂泪。
陆祤披着麻阿婆生前为他缝制的、唯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外衣,头上缠着一圈粗糙的白布,小脸苍白,眼睛红肿,紧抿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次决堤。他抱着阿婆的牌位——一块他亲手用木头削成、刻上“先妣麻氏之位”的简陋木牌——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顽强挺立的小树。
齐思瞒默默地跟在陆祤身边,充当着主事人的角色,指挥着那几个汉子将“火匣子”放入冰冷的墓穴。他神情肃穆,没有了往日的嬉笑。
影寒站在稍远一些的一棵老松树下,深灰色的斗篷在凄风冷雨中纹丝不动,如同山崖的一部分。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蔽了面容。她没有靠近送葬的人群,只是静静地看着,怕离得近了吓到这些人,能找来这些人帮忙,齐思瞒花了不少力气的。冰冷的雨丝落在她的斗篷上,凝结成细小的冰珠滚落。
当第一捧冰冷的泥土砸落在薄薄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陆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抿的嘴唇渗出了一丝血痕。他死死抱着怀中的牌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与阿婆之间最后的连接。
雨,似乎更大了些。冰冷的雨水顺着人们的头发、脖颈流下,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那几位帮忙的老妇人低声啜泣起来,哭泣里有对逝者的悲痛,也有对自己可能即将到来这一天的害怕。
就在泥土即将覆盖整个“火匣子”时,站在松树下的影寒,缓缓抬起了覆盖着衣袖的手。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五指微张,对着那片新挖的、被雨水打湿的冰冷坟茔。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无声无息、却浩瀚精纯的寒意,如同沉睡的冰河苏醒,瞬间弥漫了整个山坡!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飘落的、冰冷的雨丝,在接触到这股寒意的瞬间,并未凝结成冰雹,而是在空中骤然改变了形态!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刻刀瞬间雕琢,化作无数晶莹剔透、形态各异、精致绝伦的冰花!
六角冰晶、梅花、莲瓣、松针…无数细小的、玲珑剔透的冰花,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阴沉的天空下,在凄冷的雨幕中,无声地、纷纷扬扬地飘落!它们旋转着,飞舞着,闪烁着纯净而冷冽的光芒,如同九天之上洒落的冰之精灵!
冰冷的雨丝依旧在下,但这些由雨化成的冰花,却带着一种圣洁而哀婉的美,轻柔地覆盖在潮湿的泥土上,覆盖在那粗糙简陋的“火匣子”上,覆盖在阿婆小小的坟茔上。
转眼之间,整座新坟,连同周围一小片山坡,都被一层纯净无瑕、闪烁着微光的冰花所覆盖!如同披上了一件由冰晶编织的、璀璨而永恒的殓衣!
冰冷的寒意驱散了雨水的湿冷,带来一种奇异的、肃穆的宁静。哭泣声停止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神迹般意味的景象震撼得忘记了呼吸,呆呆地望着那座被冰花簇拥的坟茔。
陆祤仰起苍白的小脸,望着漫天飞舞、最终归于阿婆安息之地的冰花,红肿的眼睛里再次蓄满了泪水。但这一次,泪水不再只是悲伤,更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感激和一种被深深抚慰的温暖。他明白了,这是影寒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阿婆送行,为阿婆披上这世间最纯净、最美丽的衣裳。
他抱着牌位,对着那座冰花覆盖的坟茔,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额头抵在冰冷湿润的泥土上,久久不起。
影寒缓缓放下了手。漫天的冰花不再生成,但覆盖在坟茔上的那些,却在阴冷的雨水中顽强地维持着形态,久久不化,如同永恒的守护。
她转身,深灰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更深的林影之中。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陆祤拒绝了齐思瞒让他回村休息的提议,固执地跪在阿婆的坟前,小小的身影在冰花与冷雨中显得异常单薄而倔强。
齐思瞒叹了口气,没有强求,只是默默地守在不远处的树下。
夜幕降临,寒意更重。冰花在夜色中散发出幽幽的、清冷的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星辰落在这片新坟之上。
陆祤跪得双腿麻木,身体冰冷,意识都有些模糊。就在这时,一股温和却精纯的暖意,如同潺潺的温泉,缓缓注入他冰冷的身体。不是真正的热量,而是影寒那独特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寒气,驱散了他体表的湿冷和侵入骨髓的寒意。
他抬起头,看到影寒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没有言语,只有那无声流淌的、守护的暖意。
陆祤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终于再次爆发出来,如同受伤的小兽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影寒的腿,将脸埋在那冰冷的、带着霜痕的斗篷布料里,放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无助和失去至亲的痛苦,都在这冰冷的怀抱里尽情宣泄。
影寒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冰铠覆盖下的肌肤,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滚烫的泪水透过厚实布料传来的湿意,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覆盖着臂铠的手,在衣袖下微微抬起,似乎想推开,又似乎想安抚。最终,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落在了陆祤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瘦削的背上,他到底还是只有十岁的小孩子……
没有拍打,没有言语,只是一个冰冷的、带着承诺重量的轻触。
冰冷的斗篷,滚烫的泪水,无声的轻触,在阿婆冰花覆盖的坟茔前,构成了一幅奇异而深刻的画面。仿佛一个无声的契约在此刻彻底缔结。
长夜漫漫,冰花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而执着的光芒,守护着逝去的安眠,也见证着新生的羁绊。影寒冰冷的世界里,那汪因陆祤而生的寒潭,在经历了生死的洗礼后,水面似乎更加开阔,潭水依旧冰冷,却清晰地倒映着星月,以及那个在她冰冷斗篷下寻求慰藉的少年身影。
她不再是孤岛。一份名为“守护”的责任,如同冰层中生长的藤蔓,坚韧地缠绕住了她冰封的心核,也锚定了她在这片蛮荒之地的存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