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释怀(1/2)
跟着老人沉默的背影,穿行在石墨村午后慵懒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广场上,影寒的心如同被无形的藤蔓缠绕。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这个步履蹒跚、气息衰朽的老人,分明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老农。魅姬,那个如同深渊罂粟般危险的女人,为何要跨越数百公里,将自己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仅仅是为了看一座坟吗?
她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魅姬。那抹暗红的身影在青瓦白墙、绿树浓荫的村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影寒抿了抿唇,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事已至此,唯有跟随。
老人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他佝偻着背,仿佛背负着整个村庄的重量,手中的竹拐杖点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他们渐渐远离了村中心的喧嚣,沿着一条两旁长满青草、开着小野花的田埂小路,走向村庄的边缘,走向田野的深处。
脚下的土地从坚硬的水泥路变成了松软的泥土,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远处庄稼的清香。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也温柔地洒在田野上,给绿油油的作物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终于,在离村庄数百米远、一处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连绵青山的小土坡上,老人停了下来。
影寒也随之停步,目光落在前方。
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新坟。
坟包上的泥土湿润而新鲜,带着深褐色的光泽,显然刚刚堆起不久。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嫩芽,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湿润的土里探出头来。坟前,一块未经多少打磨、显得粗糙质朴的石碑静静立着,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却用尽全力凿下的字——
张浩。
而当自己看到石碑上那张天真无邪的小男孩的样子的时候。
轰——!!!
这两个字连带着那男孩的样子如同两道裹挟着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入影寒的脑海!瞬间将她所有的疑惑、猜测、甚至那点残存的侥幸撕得粉碎!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在斗兽场黄沙之上,胸口在她刀下绽放出血色花朵的孩子!那个眼神里交织着解脱与遗憾,最后对她说“我不恨你”的男孩!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剧烈的绞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影寒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噗通”一声半跪在松软的泥土上。她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颗心脏因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而爆裂开来。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在寂静的田野间回荡,如同濒死的困兽。
就在这时,一阵悠远而略带伤感的竹笛声,从远处田野的另一头隐隐传来。那笛声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带着孩童特有的生涩和纯真,如同晚归牧童无意识的低吟,在这夕阳西下、新坟孤立的场景里,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凄凉。
老人对影寒痛苦的模样恍若未见。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石碑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两口枯井,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沧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褐色斑点的双手,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破旧布袋里,摸索出三根细细的线香。
火苗从一只老旧的煤油打火机里窜出,有些颤抖地靠近香头。试了几次,才终于点燃。三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木香气,在微凉的晚风中飘散。
老人将点燃的香,郑重地、一根根插在坟前湿润的泥土里。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石碑,落在了里面安睡的孩子身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如同在和一个熟睡的孩子拉家常:
“娃啊……走了,就安生睡吧。甭惦记村里头了。”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力量:“村里头的老少爷们儿,婆姨娃娃们,都记着你嘞!记着你的好!往后啊,只要咱石墨村还有一口人喘气儿,你就还‘活’着!咱村儿的魂儿里,有你的份儿!”
香烟袅袅,老人的话语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你这一走啊……才三天喽。”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袅袅青烟,仿佛在烟雾里看到了过往:“这三天的时间,你怕是不知道村里头都变了天吧?”
“有了你……拿命换来的那笔钱,”老人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叙述:“村口那条烂了十几年的泥巴路,修好了!铺上了硬邦邦的水泥!宽宽敞敞!以后啊,娃们上学,婆姨们赶集,再也不用踩着烂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滚泥猴儿了!粮食、果子拉出去卖,车轱辘也不会陷里头了!”
“还有……饿肚子?再也不会了!”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酸楚:“家家户户的粮仓,今年都堆得冒尖儿!相信要不了多久,娃娃们的脸蛋儿,也能见着肉了,到时候红扑扑的,看着就喜人!”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语速变得缓慢而悠长:“二丫那丫头片子……你还记得不?以前总跟在你屁股后头,鼻涕邋遢的那个小不点儿?她……她跟村东头你二叔家的小石头,定下娃娃亲喽!”老人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皱纹的笑意,“石头那娃实诚,他爹娘也是厚道人。以后啊,二丫就不是没人要的野丫头了,有家了……有根了……”
“还有大黄……”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寂寥,“你走了,那老狗……蔫了这几天,不吃不喝的,就趴在你那破屋门口呜咽。我看着……心里头不是滋味儿。就把它牵回我那老窝棚了。嗨,以前是穷,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喂它?让它跟着你也是受罪。现在好了,村里日子好过了,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也吃不了多少,匀它一口,饿不着它。它现在……跟我作伴儿呢。挺好的……就是不知道啊,是我这老棺材瓤子先走一步埋了它,还是它这老狗命硬,能送我入土……”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给一个远行的孩子报平安,又像是在填补这漫长而孤寂的时光。
“哦,对了,差点忘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你那间……风一吹就晃悠的茅草屋子,村里头也给你拾掇了!推倒了,用结实的砖瓦重新盖了!亮堂!结实!就是……空着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屋子。”老人叹了口气,随即又像是征求对方意见般,小心翼翼地说:“你看……咱让村东头的李寡妇搬进去住,成不?她一个人,拉扯着俩娃,住在村边那破土屋里,刮风漏风,下雨漏雨的,不安全。再说了……你小时候饿得嗷嗷哭那会儿,人家李寡妇没少偷偷给你塞块饼子、递碗糊糊。这份情,咱得记着。让她住你留下的屋子,替你守着,暖和暖和……也算……合适吧?”
他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旱烟杆,从烟袋里捏出一小撮焦黄的烟丝,小心地填进烟锅里。粗糙的手指有些颤抖地划着火柴,哧啦一声,橘红的火苗点燃了烟丝。他深深地、贪婪地嘬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仿佛这口烟能驱散心头的某种沉重。
烟雾缭绕中,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和豁达:“咱这村子里的人啊,都开始上岁数喽。有些人……以前不懂事,爱嚼舌根子,背地里笑话你没爹没娘,是个野娃子……嗨,那都是些混账话!都是吃饱了撑的!甭往心里去!”老人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现在!村里头没人不念着你的好!没人再敢说一句混账话!你这娃子……本事大着呢!是咱石墨村的恩人!大恩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骄傲和追忆:“五六岁啊!你才那么丁点高,就能一个人把村口那磨盘给抱起来!把那些壮劳力都看傻了眼!八岁……八岁你就开始帮着村里人下地干活!耕田、耙地、挑水、收麦子……哪样活计你躲过懒?哪次不是累得小脸煞白,一头栽倒在水沟里、田埂上?昏过去多少回?俺们把你背回来,灌点米汤,醒过来你又偷偷跑地里去了!拦都拦不住!问你图啥?你就咧着嘴笑,说……‘报答’?报答啥?俺们这些老骨头,不过是给了你一口饭,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破草棚子……”
老人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浑浊的老泪在布满沟壑的脸上蜿蜒而下。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平息。
“唉……你这娃子啊……咋就能……这么好呢……”一声长长的叹息,饱含着无尽的心疼、骄傲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目光转向一直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的影寒。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平静,看到她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沉重的枷锁。
“听这位……姑娘说,”老人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乡里人特有的直率,手指指向魅姬,浑浊而清明的目光看向了影寒:“你叫影寒,是吧?”
影寒如同受惊的鹿,猛地抬起头,对上老人那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淹没。
“嗨呀!”老人看着影寒这副失魂落魄、自责到骨子里的样子,猛地一拍大腿,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直爽:“瞅瞅你这丫头!多大点事儿?哭丧着个脸,跟天塌了似的!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咋还这么钻牛角尖儿呢?”
他用力嘬了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明灭不定:“俺村儿里,从老到小,没一个人记恨你!张浩那娃是自己选的路!他那条命,是卖给了斗兽场!换成了俺们村儿的路,俺们村儿的粮!俺们感激他还来不及!怪你干啥?”
“可……是我杀了他……”影寒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您……您为什么不恨我?村里人……为什么……”
“恨?”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扯开一个豁达的笑容,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哈哈!小娃娃,俺老头子虽然老眼昏花,可心里头亮堂着呢!不糊涂!”
他用烟杆指了指影寒,又指了指坟包:“你,是害了张浩。这话没错。可害,跟故意杀,是两码事!张浩去那鬼地方之前,就跟俺,跟村里几个主事的人掰开揉碎说清楚了!那是啥地方?是生死场!上了场,不是你死,就是他亡!凭的是啥?是拳头硬!是本事大!是命够硬!”
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朴素真理:“你活下来了,张浩没了。只能说明你本事比他大!拳头比他硬!命比他硬!这叫啥?这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这是天经地义!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俺们恨你?恨你啥?恨你本事大?恨你命硬?那不是不讲理嘛!那是孬种才干的事儿!”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影寒喃喃地重复着这八个字。如同在黑暗的泥沼中摸索时,突然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藤蔓。一股巨大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心弦,似乎因为这朴素而强大的逻辑,悄然松动了一丝。压在心口那沉甸甸的、名为“谋杀”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规则”和“宿命”的光。
“对喽!”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影寒眼神里细微的变化,满意地点点头。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布满皱纹的心口:“人这一辈子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都往心里装,都记恨别人,那这辈子得记恨多少人?累不累?”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向更远的地方:“你就敢拍着胸脯说,你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欠别人的事儿?别人……就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儿?”
影寒沉默了。齐思瞒的隐瞒、光明教廷的阴暗、魅姬的利用……甚至她自己内心曾有的动摇和猜疑,都如同走马灯般闪过脑海。她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人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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