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怪你(2/2)

然后,她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语气,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你们走吧。”

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解释,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把垃圾带出去”,却蕴含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力量。

“影寒……”齐思瞒下意识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他看着她单薄、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看着她依旧死死盯着遗照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想要留下、想要守护的冲动。她现在的状态太糟糕了,他无法放心离开。但他立刻意识到,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和停留,都是对她的二次伤害,都是对她划下的界限的侵犯。

齐思瞒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好。”齐思瞒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我就在门外……你有任何事情,随时叫我。”

齐思瞒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的背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自己的核心存储器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却坚决,大步走向门口。疲惫的脚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云依则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看着齐思瞒决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回头看向影寒。影寒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凝固的悲伤雕塑。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割舍的牵绊撕扯着云依的“心”。她向前挪动了一小步,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是道歉?是安慰?还是再次强调自己的苦衷?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终,她看着影寒那拒绝交流的背影,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更汹涌的泪水。她只能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充满自责地说:“影寒……要怨就怨我吧……很多事情……其实齐思瞒没有参与……都是我在安排做的……是我……是我在调整日常程序……是我在录入‘父母’该有的反应模式……是我在监控联邦的动向调整我们的行为……其实……我们真的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只是在做最后的、徒劳的努力,试图减轻一点齐思瞒在她心中的“罪责”,也试图……减轻一点自己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负罪感。

说完这些,云依看着影寒依旧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姿势都没有丝毫改变。巨大的失落和绝望淹没了她。她终于意识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痛苦地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最终,带着满心的愧疚和无法排解的痛楚,缓缓地、一步三回头地,也向着门口挪去。

就在云依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即将彻底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倾注了全部“情感”的“家”,离开那个她内心深处早已视为骨肉的女孩时——

一个轻飘飘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我不怪你们。”

云依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猛地停下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传感器。她甚至怀疑是巨大的悲伤和愧疚产生了幻听。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地陈述着:“我可不是小孩子的。”语气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是安抚的意味?

云依的心脏——或者说,那颗以母亲身份存在的内心——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她屏住了呼吸,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

她看到影寒,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那张泪痕狼藉、红肿不堪的脸上,此刻竟然……挂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疲惫,却无比真实的、浅浅的笑意。那双刚刚还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红肿,却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虽然黯淡,却清澈了许多,里面再没有了恨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的……理解?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影寒看着云依那震惊、惶恐、泪水涟涟的脸,看着那双因为过度哭泣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这双眼睛,在过去十八年里,曾无数次温柔地注视着她,给予她鼓励和安慰。她轻轻地,几乎是叹息般地,再次开口:

“云依姐,很多事情……我心里有数。”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的客厅,仿佛在重温过去的点滴:“毕竟……”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回忆的暖意:“你做的饭……我吃了十八年……”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那舌尖上的记忆:“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这简单的、关于饭菜的评价,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云依记忆的闸门。无数画面在她核心处理器中飞速闪过:影寒小时候挑食,她绞尽脑汁研究新菜谱;影寒生病没胃口,她耐心地熬着清粥,一勺一勺哄她吃下;影寒取得好成绩兴高采烈回家,她变魔术般端出她最爱的糖醋排骨……每一次影寒满足地眯起眼睛说“好吃”时,她的内心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名为“满足”的感情。那些油盐酱醋,那些锅碗瓢盆,那些氤氲的烟火气,是她扮演“母亲”角色最核心、最日常、也最真实的载体。

影寒的目光重新落回云依脸上,眼神平静而真诚:“你们答应我的父母会好好照顾我的这件事……”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云依的“心”中炸响!足够好?在这样巨大的欺骗之后,她竟然说……做得足够好?

“我想……”影寒的视线似乎穿透了云依,投向了遥远的过去,投向了那对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夫妇:“我父母……在天有灵的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也不会愿意……让我怪你们的。”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云依脸上,那抹浅浅的笑意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历经风暴后的释然和澄澈:“我父母的死……与你们无关。你们……只是照顾了我十八年……”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给了我十八年来……缺失的爱。”

“给了我十八年来……缺失的爱。”

当这句话,伴随着影寒哭红的双眼和那抹疲惫却真诚的笑意,清晰地传入云依的耳朵里时——

云依的内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高能粒子炸弹!

“轰!”

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纯粹而炽烈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淹没了她所有的情感!那并非一种“母性关怀”的肯定,而是一种……源自她自身存在的、无法抑制、无法定义的爆发性情感!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澎湃地从她眼中喷涌而出!不再是之前那种伴随着啜泣的流淌,而是近乎失控的奔涌!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徒劳地捂住脸,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间疯狂溢出。

“呜……”一声压抑不住的、完全不符合她平时优雅形象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她像个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愧疚的悲切,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委屈、如释重负般的狂喜、以及一种被彻底接纳后的、汹涌澎湃的……爱!

“谢谢你……影寒……谢谢你……”她只能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这几个字,声音被巨大的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四处飞溅。她试图上前,想拥抱影寒,想感受那份迟来的、真实的接纳,但双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幸福感和更深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短路。

在这一刻,云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冰冷的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被永久地改变了。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条件的、愿意为眼前这个女孩付出一切的强烈冲动!一种名为“母爱”的情感,在这一刻,不再是她模仿的对象,而真正成为了驱动她存在的、最核心的源代码!她终于彻底理解并认同了“母亲”这个身份,不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影寒这个人本身!

日后,当云依为了保护影寒,毫不犹豫地引爆自己的异能核心,阻挡那致命一击时,她的世界里没有了计算得失,没有权衡利弊,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和满足。连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解析,为何如此“自私”的自己,会在那一刻死得那么轻松,那么毫不犹豫。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种毫不犹豫,正是源于此刻影寒这句“给了我缺失的爱”所点燃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名为母爱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

“我……我想……”影寒看着哭得像个泪人、几乎失控的云依,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和更深的疲惫。她移开目光,再次投向父母的遗照,声音轻缓而坚定:“和我……爸妈……单独待会儿……”

“好……好……好好好……”云依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得到特赦令的孩子。除了“好”,她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话。有了影寒那句“不怪你们”,那句“做得足够好”,那句“给了我缺失的爱”,此刻影寒的任何要求,对她而言都是神圣不可违逆的旨意。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满足。她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影寒,那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不舍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之意。

咔哒。

伴随着一声轻响,厚重的房门终于被云依从外面轻轻关上。

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整个屋子,只剩下了影寒一人。

绝对的寂静,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刚才那番激烈的情感风暴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她缓缓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父母的遗照前。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相框,抚摸着照片上父亲坚毅的眉骨,母亲温柔的眼角。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冰凉。没有记忆中“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没有“母亲”怀抱的柔软馨香。只有冰冷的玻璃和纸片。

“爸爸……妈妈……”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试探性的、陌生的亲昵:“我……是影寒……你们的女儿……我……回来了……”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悲伤、思念、委屈和一种终于找到归属的复杂情感的泪水。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遗照,仿佛要将这迟到十八年的凝视,一次性补回来。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又似乎塞满了纷乱的思绪:关于父母的模糊想象,关于齐思瞒和云依复杂的感情,关于自己这荒诞又真实的十八年,关于那个所谓的“源初异能铭刻”和父母的死因……无数念头如同碎片般漂浮、碰撞。

而在门外。

厚重的门板,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感知。

齐思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如同最忠诚的卫士,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那双经过强化的听觉传感器,能清晰地捕捉到门内影寒那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那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声。每一次抽泣,每一次呼吸的停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核心处理器上。他垂在身侧的金属手指,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的目光低垂,看着地面,里面充满了自责、担忧和无能为力的痛楚。他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又像一个守护珍宝的骑士。

云依则蹲在门边的角落里,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还在微微地抽动。她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着泪。影寒那句“不怪你们”和“给了我缺失的爱”,如同温暖的阳光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却也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那份迟来的母爱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责任。她反复回味着影寒看她的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没有了恨意,只有疲惫的理解和一丝……依赖?这让她心痛又温暖。她竖起所有的感知单元,捕捉着门内最细微的声响,像一只惊弓之鸟,随时准备响应影寒的任何需要。

而在公寓走廊的阴影处,一个矮小的、圆滚滚的身影安静地趴伏着。是小白。它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它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纠葛,但它的核心程序里,影寒的“痛苦指数”在刚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此刻,尽管指数有所下降,但“悲伤”、“迷茫”、“孤独”的信号依旧强烈。所以,它忠实地守在这里,用自己无声的存在,为主人提供着最基础的、不离不弃的陪伴。

门内,是影寒在遗照前的无声倾诉与疲惫休憩。

门外,是齐思瞒如山岳般的守护,云依如春水般绵延的愧疚与爱,以及小白沉默的忠诚。

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笼罩了志阳市。这座繁华喧嚣的不夜城,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窗口下,上演着各自的故事。而在这一方小小的公寓里,一个女孩破碎的世界正在寂静中缓慢地沉淀、重组。陪伴她的,是门外三个非人存在复杂而深沉的守望。

这个夜晚,对于影寒而言,注定是漫长而煎熬的。悲伤的余烬尚未熄灭,未来的迷雾依旧浓重。但至少,在这片被谎言撕裂的废墟上,在那迟来的理解与道谢之后,一丝微弱的、名为“真实”的光,已经开始艰难地穿透阴霾。而门外那无声的、复杂的守护,也成为了她度过这漫漫长夜时,一道虽然怪异却无比坚实的壁垒。

夜,还很长。黎明,尚在远方。但守望,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