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曲终茶凉(1/2)

两个小时后。

山林依旧沉默,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吞没了所有声响,也吞没了云依的消息。空气里弥漫着晨露的湿润和山林的土腥气,但最刺鼻的,还是云姝脚边那一地烟蒂散发出的、带着焦糊味的颓丧气息。她又狠狠吸了一口,直到那点猩红几乎烧到过滤嘴,才用涂着暗红蔻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泄愤的力道,将那点残存的火星碾灭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细长的黑色鞋跟踩上去,左右拧转,仿佛碾碎的是某个碍眼的希望。她眯起眼,再次投向那片影影绰绰的山林深处,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每一片树叶的遮蔽,但除了枝叶在晨风里微微摇曳,什么也没有。没有期待中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撤。”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命令简洁得像冰锥落地。她自己率先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皮革座椅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其余的人如同得到了赦令,无声而迅捷地散开,像水滴融入溪流,按照预先设计好的路线和时间节点,悄无声息地滑下山去。天色已蒙蒙发亮,淡青色的晨曦努力撕扯着夜色的边缘。他们下山,换上另一副面孔,回归各自“普通”的生活轨道,仿佛昨夜深山中的等待和肃杀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影寒跟着坐进副驾驶,车门关上的闷响隔绝了外面的清冷。她侧头,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天空正一点点褪去沉重的黑蓝,透出鱼肚白,几颗残星微弱地挣扎着。这逐渐明亮的天光,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她心底最后那点侥幸。她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引擎低沉地启动,车辆平稳地滑下山道。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云姝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凝滞的寂静,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却直视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山路不好走,下山的时间谁也说不准。白天……目标太大,容易被光明教廷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探子察觉,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烦。”她像是在对影寒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这沉默像有重量,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齐思瞒蜷缩在后座,昨夜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倦意便如潮水般凶猛反扑。他努力想保持清醒,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在模糊的边界挣扎了几次,终于被拖入昏沉的浅眠。云姝则完全相反,她的困倦被一种更强烈的焦灼取代。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在她脸上,她一遍遍地点开通讯软件,手指近乎偏执地刷新着那个只有寥寥数人的秘密群组。

“山腰a点有发现吗?”

“山脚东侧路口监控排查完毕?”

“任何异常信号?”

她的信息一条条弹出去,间隔越来越短,从最初的十几分钟一次,到最后几乎是每隔两三分钟就要追问一次。按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敲打着影寒的耳膜,也敲打着云姝自己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屏幕亮起又暗下,没有期待的回复,她的下颌线就绷得更紧一分。

影寒依旧沉默,视线固定在车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蜿蜒的山路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开阔起来,换成了郊区低矮的民房和空旷的田野,晨雾在田垄间浮动。接着,高速公路的指示牌出现,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的景象陡然拔高、变得陌生而繁华。钢筋水泥的森林取代了自然的山林,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目的霓虹。影寒看着这一切,眼神空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遗留在那片死寂的山林里,遗留在那个杳无音讯的人身边。

车子最终驶入城市深处,在一栋外观普通、略显陈旧的公寓楼前停下。雨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在车窗玻璃上划出无数道交错的、冰冷的水痕。

“到了。”云姝熄了火,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她率先下车,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影寒轻轻推醒了后座昏睡的齐思瞒。三人沉默地走进公寓大堂,老旧电梯发出沉闷的嗡鸣,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缆绳运行的吱呀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电梯门在七楼滑开。云姝拿出钥匙,打开走廊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深色防盗门。

门内是一个约莫百平米的空旷空间,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味和新家具的油漆味。格局被硬生生切割成五六个小房间,像一个个并排的鸽子笼。墙壁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地上散落着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装纸箱和工具。

“先凑合着,”云姝反手关上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楼道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她弯腰,有些粗暴地蹬掉脚上那双折磨了她一夜的高跟鞋,随意踢到墙角,赤脚踩在冰凉的复合地板上,走向客厅中央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布艺沙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陷了进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疲惫和烦躁的叹息。“找个顺眼的房间住下。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先休整。工作和生活,我会尽快安排。”她抬起一只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闭着眼继续说:“放心,这里绝对安全。光明教廷的手,伸不到这儿来。”

她的话像是保证,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寻求片刻的安宁。

影寒依旧站在玄关处,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与这个陌生的空间格格不入。雨水从她外套的肩头滑落,在浅色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动,眼神扫过那些紧闭的房门,又落回云姝身上,带着无声的质询。

云姝似乎感受到了那目光的压力,勉强睁开眼,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坐。影寒这才慢慢走过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身体依旧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拔剑。

云姝拿起茶几上一个崭新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凉水,推到影寒面前。“喝点水。”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别绷那么紧。我记得传回来的消息里说,云依姐不是觉醒了什么‘创世源初’吗?听着就很唬人。”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就算她打架不是很行,这种级别的异能,自保总该绰绰有余吧?更何况……”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身边不还跟着那个魅姬吗?那可是个狠角色,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油条了,没那么容易出事。”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空洞无力。

影寒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杯水上,水面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的吸顶灯。她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杯壁,却没有端起来。那点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焦灼。云依姐……还有魅姬……她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山林深处那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所谓的光明骑士那张阴鸷的脸,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思绪,越收越紧。她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沙发布粗糙的纹理,指节微微发白。

“……云依姐和魅姬……”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真的不会有事吗?”

齐思瞒坐在她旁边,看着她苍白紧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只能抬起手,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慰意味,轻轻拍了拍影寒的后背。那单薄的肩胛骨隔着衣物传来清晰的触感,像随时会碎裂的薄冰。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更加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云姝终于彻底坐不住了。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带倒了沙发上一个靠垫。她没去捡,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有些凌乱的短发。“为了接你们,老娘可是一整宿没合眼!”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情绪,“现在困得要死,天塌下来也得等明天!我先去睡了,你们自便,累了就自己找房间躺下!”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离客厅最近的一扇房门,脚步有些虚浮。门被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关上。

“咔哒。”

清脆的落锁声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格外刺耳,仿佛彻底关上了最后一丝关于外界的念想。

齐思瞒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身边依旧挺直脊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的影寒。客厅顶灯的光线惨白,照得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惫感便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齐思瞒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影寒那原本像拉满的弓弦般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沉。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轻微的颤抖。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雨幕,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影寒的头,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歪向沙发柔软的靠背。她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

她睡着了。

齐思瞒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回落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薄瓷,将影寒手里那杯早已凉透的水轻轻抽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杯底接触玻璃台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嗒”声。他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她。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一点点滑下去,躺平在宽大的沙发上。沙发足够宽大柔软,陷下去的弧度恰好承托住她纤细的身体。她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在梦里也不安稳,但终究没有醒来。

做完这一切,齐思瞒才直起身,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他环顾四周,那几个紧闭的房门如同沉默的墓碑。他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拧动门把手,推开。

房间不大,布置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床上铺着崭新的白色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散发出新布料特有的、略显生硬的气味。一切都整整齐齐,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齐思瞒的目光扫过房间,又投向客厅——去掉云姝占用的那一间,剩下的,不多不少,正好四个房间。

四个……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意识里。齐思瞒在门口怔住了。这四个房间,原本是给谁准备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沉重得让人不愿去想。云依……魅姬……影寒……还有他自己。计划里,本该是四个人,一起回到这个暂时的巢穴。

现在,只有三个房间的门可能会被推开过。还有两个房间,将永远空置下去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个不祥的念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走进房间,打开壁柜,里面果然整齐地叠放着几床厚薄不一的被子。他挑了一床看起来最厚实柔软的,抱在怀里,脚步放得极轻,重新走回客厅。

影寒在沙发上睡得很沉,眉头依旧微蹙着,仿佛梦里也背负着沉重的负担。齐思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展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轻轻地盖在她身上,一直拉到下巴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小脸。

安置好影寒,齐思瞒却没了睡意。之前在车上那点昏沉早已被眼前的现实驱散。他需要一点东西,来压下心头那不断翻涌的焦虑和空洞。

客厅角落的小厨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走过去,看到了那个不锈钢外壳的咖啡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打开顶柜,找到一罐未开封的速溶黑咖啡粉,撕开包装袋。咖啡粉苦涩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刺激感。

他往咖啡机的水箱里注入冷水,动作有些机械。按下开关,机器内部发出低沉的嗡鸣,接着是加热管工作的嘶嘶声。很快,滚烫的热水开始冲击滤网里的咖啡粉,深褐色的液体带着细密的泡沫,如同粘稠的血液般,一滴一滴,然后汇成细流,缓慢地注入下方放置的白色瓷杯里。

齐思瞒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不断上涨的褐色液体,盯着杯面上那些被水流冲击而泛起、又不断破碎消失的白色泡沫。它们诞生,膨胀到极致,然后“啵”的一声轻响,破裂,消失无踪。如同一个个短暂而虚幻的希望。

窗外的雨声似乎密集了一些,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水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留下道道湿痕,像谁在无声地哭泣。雨水模糊了外面城市的轮廓,只剩下大片大片晕染开的、冰冷的光斑。

他端起那杯终于注满的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烫着掌心。他走到窗前,雨水扭曲了窗外的霓虹灯光,也扭曲了他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喝了一口,滚烫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而尖锐的痛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清醒地存在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嗡——

第一下,短促而突兀,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涟漪。齐思瞒端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他没有动,视线依旧凝固在窗外模糊的雨幕上,仿佛那震动只是一个错觉。

嗡——

第二下,间隔了几秒,震动持续的时间长了一些,带着一种固执的意味。杯中的咖啡表面荡开一圈细小的波纹。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舌尖尝到了咖啡残留的焦苦味道,混合着一种莫名的铁锈味。

嗡——

第三下震动如约而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催促,固执地贴着他的大腿肌肉震颤。齐思瞒的眼神终于从窗外挪开,那里面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极其缓慢地、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般,将滚烫的咖啡杯放在旁边冰冷的窗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然后,那只手僵硬地探入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

他把它掏了出来。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一条短信。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