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袋装日月重行囊,柳盼荧屏未点青(2/2)
属于陈武桢的全部青春家当,此刻就压在他的肩上,粗糙、沉重,却也不过一袋而已。 他的步伐不算稳健,那条化肥袋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在腿边摩擦,沙沙作响,像有什么不肯轻易放手的回音紧紧追随。阳光照着他的背影,把他和他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行囊如此简单,却装着一个人最初闯荡世界的笨拙重量——而更多的印记,早已零落散尽,在身后那扇门内,化作细小的碎片与尘埃。当他迈出这一步,便再没有回望的必要。
陈武桢将沉甸甸的编织袋扛上右肩。袋口勒紧的尼龙绳深深陷入布料,肩胛骨承受着尖锐的压力——这粗粝的棱角感,如同他在这个庞大世界里的位置轮廓。学校通往县城车站的路是条老旧的直线,几个路口的距离,被盛夏的阳光熬得滚烫。他沿着树荫稀疏的路边缓慢挪步。步行能省两元钱——这念头朴素且固执。更重要的是,复读这一年,他将所有目光与力气都凿进了书本的深渊里,从未认真抬起过头,看看这座收留过他挣扎岁月的小城。
街道褪去了往日的匆忙节奏,露出日常的肌理。两旁的店铺大多敞着门,塑料风扇搅动着店内的空气,店主的目光与行人一起,粘上这个扛着硕大化肥袋的瘦削背影。那目光并非纯粹的恶意,却含着一种审量阶层的温度,不烫人,却隐隐刺痛神经。 陈武桢下意识地矮了矮肩,让那灰扑扑印着褪色商标的袋子尽量紧贴自己干瘦的脊背。就在这时,滚轮摩擦路面的声音自身后滑来——一位同龄人,拽着一个崭新的、印着亮眼英文字母的拉杆行李箱,滑轮滚动时发出轻快流畅的“咕噜”声,像一种无声的宣告。陈武桢几乎本能地停下脚,侧身让路,目光却不受控地追随着那箱子光滑的外壳,内心泛起苦涩的微澜:那轮子所碾压的,不只是人行道的地砖,还有少年人极力隐藏却又无处遁形的自卑。
再走几步,车站路口的景象已然在望。车流和人声开始变得稠密。就在那片喧嚣的边缘,一块巨大、耀眼的网吧招牌突兀地闯入视野——明蓝荧光的字体在白天也嚣张地闪烁,像一块吸人魂魄的磁石。它像一道刺穿现实缝隙的光亮,让陈武桢猛地停下了脚步。肩膀上的重压已经变得滞涩而疼痛。他放下编织袋,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袋子软塌塌地委顿在滚烫的柏油路边,如同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与尴尬。他站定,微眯起眼,在滚烫的地气与嘈杂的车声中,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裤子口袋深处,探摸着。
里面躺着几张薄薄的纸币:一张是公交省下的两元,另外几张更旧的,来自几小时前校门口卖废品的几张皱巴巴的零票——课本试卷的灰烬折换成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价值。回家的车票需要多少?这个票价数字在他心里早已烂熟。指尖在那几张可怜巴巴的纸币上反复摩挲计算,将省下的那两块钱和废品钱小心地剥离出来——一个念头尘埃落定:余下的这团皱纸,足够买下一段短暂的、通往“自由”与“远方”的时间。
网吧的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滑开,一股混杂着冷气、烟味、汗味与劣质香肠味的混合气味猛地喷涌出来,瞬间包裹了他。他弯下腰,抓住那编织袋粗糙的边缘,几乎带着一种献祭的姿态,用力将它拖拽着,移向这片充斥着虚拟噪音的霓虹光亮里。 那褪色的化肥袋在地面摩擦着,发出持续的、粗粝的声响,一路滑过冰冷的光亮地砖,直至消失在门后暧昧不明的光影之中。编织袋上印着早已模糊不清的肥效字迹,仿佛是这个少年仓促而沉重的青春铭牌,短暂地被寄存于此,在冷气轰鸣的世界边缘喘息片刻,等待下一次孤身的跋涉。
当他在一个角落的电脑前坐下,手忙脚乱地开机时,目光几乎粘在了右下角的企鹅图标上。冰凉的键盘在滚烫的手指下啪啪作响,心中只剩一个声音在轰响:那个名字后面,是否终于有了一道绿色的,小小的钩?化肥袋随意地被塞进椅子底下,像一个被遗忘的、灰扑扑的茧。屏幕的光幽幽地映亮了他的脸,也映出他眼中那近乎虔诚的祈盼——在这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里,他唯一渴望的,仅仅是一个像素符号的轻轻点亮。 现实的重负暂时卸下了,此刻全部的心跳,都被那个小小的、沉默的qq图标攥在掌心。
坐在网吧里,陈武桢思索着使用杨慕山的这个qq号码总觉得不妥,他要申请一个全新的,才能配得上他对柳晴雯的申请,这个二手的号码,总觉得是对心爱女孩的一种亏欠。
这次没有了杨慕山的带领,陈武桢独自一人,带着一种履行重大使命般的专注。凭着依稀的记忆,结合网吧墙壁上贴着的各种软件指南提示,他终于磕磕绊绊地完成了所有注册流程。昵称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填下了自己的本名“陈武桢”,头像选了一个最普通的蓝天白云。看着屏幕上那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崭新的蓝色企鹅在角落里安静地闪烁,他感到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真实和安定。仿佛在虚拟世界里,他第一次拥有了一个不被定义、无需隐藏的落脚点。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这个全新的、纯净的、带着“陈武桢”三个字的qq号,再次发送了那个添加“贝塔那的远方”为好友的请求。验证消息依旧是:“你好,我是陈武桢。”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泛着幽光的屏幕前,手指停留在鼠标上,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廉价的液晶屏幕,投向未知的远方和时间的深处。屏幕上,小企鹅安安静静,毫无动静。他知道杨慕山是对的,等待是唯一的选择,但这个等待本身就意味着煎熬和无法控制的悬念。
午后的网吧,屏幕的光映在陈武桢年轻却带着疲惫与执着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微光。柳晴雯的头像依旧是那个平淡无奇的图标,像一颗遥远的、未曾被点亮的星辰。而陈武桢,这个刚刚结束漫长复读、踏入未知洪流中的二十岁青年,所能做的,唯有守在这冰冷的机器前,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回应。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所有的期待与惶恐,都沉甸甸地压在那个小小的、闪烁的光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