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落榜须承垄上辛 寒窗烬染榜中尘(1/2)

盛夏的阳光如熔金般流淌在陈武桢赤裸的背上,汗珠从肩胛处被劳作压出的深深印痕里滚落,啪嗒一声,砸在脚下的尘土里。他背着一大捆沉甸的苞谷叶子推开院门,肩上的旧麻袋上斑驳着汗水洇出的盐渍。高考的喧嚣刚刚退场,他的人生如同这过了一半的燥热夏天,悬而未决。墙角的旧日历已翻至七月中旬,秋日将近,他竟要跨入二十岁的大门了。啃老?这两个字沉沉地,带着一种近乎可耻的重量,压着他早已不再单薄的肩膀。

数日前那次翼城镇的赶集,熙攘人潮里陡然撞见了秦靖涛。这小子眉宇间那股局促而欢喜的气韵已是新郎的征兆。婚讯来得如此之快,像一记小小的闷棍敲在脑壳上,可细嚼嚼,竟也合乎老家这方土地上一贯的快节奏人生——年过十八,便紧跟着婚姻嫁娶的浪潮涌来。秦靖涛言语含混,只说是外地姑娘,婚期迫在眉睫,因腹内已有了消息。陈武桢口里堆叠着道喜的话语,心里却暗自惊诧翻腾,只觉世情催促的脚步何其急促。

那天,谁也未提及柳晴雯这个名字。有些刻痕,或许真的能悄然被时日与现实无声地研磨平整、消隐了去;可陈武桢胸腔深处那一道叫“柳晴雯”的痕,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在那次朦胧的碰面之后越发清晰地灼烫起来——这期盼带着些微的痛感扎根在心脏深处。陈武桢和秦靖涛两人匆匆道了别,身影各自汇入了纷扰稠密的赶集人流。

那些赶集,陈武桢本是怀揣着微弱执拗的奢望。人潮如奔涌不息的河流,每个掀起的细小浪花都让他心下一震,然而无数次抬头、眺望、搜索、再颓然低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究是杳渺难寻。那身影究竟会不会浮现在这人海之中,原本就是个未知数。可这“赶集”,早已成了陈武桢这平凡生命里仅存的、近乎仪式的出口——他需要这个出口呼吸,用来稀释那腔无处排遣的浓稠思念,如同他此时在尘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背囊那般沉重。

赶集归来后,陈武桢随父亲下田,烈日灼烤着脊背,锄头翻动泥土的韧性和阻力,压榨出少年每一寸肌体隐藏的气力。今年的考题,此刻似乎暂时被农事驱赶着,沉入劳作之下的淤泥之中。夜深静谧之时,沉睡前的一丝空当,那点“或许能有奇迹”的微火,才会在胸腔最黑暗处悄然腾起闪动微弱的光亮——但也仅是刹那的侥幸,理智冷然提醒他:陈武桢向来不突出的成绩,至多够得着二本的门槛边沿。陈武桢又想起了去年高考出分后,班主任老师那番诚恳的劝言。那时老师建议他去那所渭城职业学院,“渭城”,这两个字眼在陈武桢意识里骤然发出光彩,仅仅只因为——那是柳晴雯常在信里说父母做生意的城市,早已记在了陈武祯的心里;那是柳晴雯高中寒暑假必去的地方,那里有她呼吸过的空气,有她踏过的街道。若非好友张博海力邀着一起去顺从县县一中复读,去年的他,心思或许早已在另一条路上逡巡。

之后在家里的日子,陈武桢不在待在家里不出门:而是主动外出,去田地里消耗他的气力,更多时候是跟随着三叔去到镇上工地上做零活。

这小小的施工队伍如同一群迁徙的苦力,在镇里、村里各处新建或翻修房屋的场子上奔波。搬砖头递灰桶,汗水摔进新调好的水泥浆里溅开浊黄的小点;锤砸木楔子震得掌心发麻。那汗水的咸腥味儿混着翻腾的尘土气息,一呼一吸都吸足了生存真实的粗砺。陈武桢虽然干的很卖力,但骨子里却不想这样生活一辈子,农忙时就干地里的活,农闲时就外出打零工。连日劳作带来的身体的酸痛日夜提醒陈武桢:出路像一根悬在荆棘丛中的细绳,最可能通向远处的,仍是那场考试后的一纸录取书。无论如何,陈武桢心头已暗自发愿:一旦有了结果,他必须离开这里,哪怕是一个专科!那将是他告别泥泞与汗水唯一稳妥的天梯。

工地上今天垒的是邻街一栋正在翻修的小铺子。陈武桢搬起沉重的水泥预制板,一块接一块地递送着。日头已经偏西,晒透的水泥板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着他的手掌,汗珠子更是像小溪般沿着鬓角往下淌。三叔在不远处,用灰刀麻利地刮平刚砌好的砖缝上的泥浆,一面高声道:“桢子,稳当着点!”

陈武桢应一声,咬着唇提起一口气,把最后几块板子一口气搬完卸下。身体有些虚脱,晃悠悠地靠上墙根歇着。就在这个空隙里,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长街尽头——那里,通往县城的路扬起薄薄的黄尘,被斜阳照射,竟浮泛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一个遥远却日渐清晰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只要离开,离开这方永远散发着肥料与汗水气息的土地,离开这尘土飞扬中只能挣得一日几十元硬币的命运……即使通往陌生学府的道路坎坷而远,那也是朝着一片更为广阔、崭新的存在奔去吧?

夕阳映照着旧屋、尘土,以及陈武桢布满细小磨伤的手掌,都镀上了一层既灿烂又脆弱的金色。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了汗水、灰土与远处青草的气息依旧浓烈,而他胸腔里的渴望却愈加鲜明,如一条细而韧的藤蔓破土而出,艰难却固执地朝向一个未被定义、却必须抵达的新生处伸展。

在这悬而未决的焦灼等待中,仿佛只剩下一个真理在尘嚣间笃定地生长:无论前程将以何等面目掀开盖头,他终将踏上那条挣脱层土的艰难之途,身后烟尘弥漫的群山,在时光中渐渐定格成奔赴前路上最后一座庞大沉默的祭坛。

……

通往县城的班车一路颠簸,扬起的黄尘黏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干渴的田野。陈武桢和张博海挤在最后一排仅剩的两个位置上,人贴着人,汗贴着汗,车厢里弥漫着混杂的汗馊气、劣质烟味和尘土的气息。广播里聒噪的广告也压不住两人之间沉重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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