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悲伤(2/2)

“那是能做面哨的竹荪,晒干了炖鸡汤最鲜”;

后来他长大了,每次从江湖回来,远远就能看见徐谓侠坐在院门口的老竹椅上,手里攥着块糖,见他来就笑着挥手:

“潇儿回来啦,面刚下锅”。

可今天这条路,却长得像没有尽头。

雨水模糊了莫潇的视线,他只能死死盯着怀里的人——徐谓侠的眼睛已经闭不上了,

莫潇用干净的布巾擦了又擦,却还是留着道细缝,像是还在望着什么。他的手还保持着攥糖的姿势,

指缝里沾着的糖渣被雨水泡化,黏在莫潇的衣襟上,甜得发苦。

“快到了,爷爷。”

莫潇的声音很轻,被雨声盖得几乎听不见,

“再走一会儿,咱们就到家了。”

竹林的影子终于出现在雨幕里。二十年的老竹长得愈发粗壮,

翠绿的竹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却没了往日的生机——莫潇记得,每年这个时候,

徐谓侠都会砍几竿新竹,削成竹篾编竹篮,竹屑落在地上,混着泥土的清香,能飘满整个小院。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时,莫潇的脚步顿了顿。

院角的老井还在,井沿上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滑,旁边放着的木桶还是他小时候用的,

桶底有道裂缝,徐谓侠用竹篾箍了三道,

“凑合用,等潇儿赚了大钱再换”

墙边的菜畦荒了,只剩下几株枯黄的青菜,

去年这个时候,这里还种着徐谓侠特意为他种的萝卜,说“冬天炖萝卜汤暖身子”

最显眼的是院中央的老竹椅,椅面上还留着徐谓侠坐出来的凹陷,

旁边的石桌上,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糖糕——那是他上次回来时带的,徐谓侠一直没舍得吃。

莫潇抱着徐谓侠,一步步走到竹椅旁,轻轻把他放在上面。

雨水顺着竹椅的缝隙往下流,打湿了徐谓侠的衣角,莫潇伸出手,想把他的衣服拢好,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连布料都抓不住。

“爷爷,你坐会儿……”

他蹲下身,把徐谓侠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皮肤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柳昤双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发红。

她想上前帮忙,却又不敢——莫潇周身的气息太沉了,像压着千斤重的乌云,连雨丝落在他身边,都像是放慢了速度。

她只能默默走进厨房,想把那口老锅刷干净,却在看到锅沿上的面浆时,红了眼眶——那是徐谓侠上次煮面时粘的,

他总说“锅要擦干净,潇儿回来吃着才香”,

可现在,那面浆被雨水泡得发涨,像极了老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牵挂。

莫潇没去烧水。

他坐在徐谓侠旁边的石阶上,看着雨幕中的竹林,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小时候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转——

五岁那年,他第一次拿剑,拿着竹刀砍竹子,没砍中竹子,反而砍在了自己的手上,鲜血直流。

他吓得大哭,徐谓侠跑过来,把他的手含在嘴里,

眉头皱得紧紧的,却还是笑着说“娃儿勇敢,不疼”,

然后用旱莲草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那草药的苦味,他至今还记得。

七岁那年,他贪玩跑到山上去,迷了路,直到天黑才被徐谓侠找到。

徐谓侠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脸上沾着泥土,却还是把他抱在怀里,一路走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

回到家时,徐谓侠把他放在灶台上,煮了碗鸡蛋面,面条上卧着两个荷包蛋,

他吃得狼吞虎咽,徐谓侠就坐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皱纹堆成褶,像朵盛开的菊花。

十八岁那年,他要去江湖闯荡,徐谓侠送他到镇字外,

把那柄“宽云铁剑”塞在他手里,说“江湖险恶,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就回来”。

他当时年轻气盛,说了几句傲气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看见徐谓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默默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莫潇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要是不离开你就好了。”

他想起西街口阿妹母亲说的话,想起徐谓侠拖着断腿挡在百姓面前的样子,想起孙弈权踩着那块糖时的狞笑,心脏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江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好爷爷,恨自己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见上。

雨越下越大,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哭。莫潇站起身,走到院后的竹林里,目光扫过那些粗壮的竹子,

最终停在一株最老的竹旁——那是徐谓侠当年亲手种的,说

“等这竹长粗了,给潇儿做张竹床”。

他没去拿锄头,而是直接用手刨土。雨水把泥土泡得松软,却还是硌得他手指生疼,很快,鲜血就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混着泥土和雨水,染红了他的掌心。

柳昤双跑过来,想把锄头递给他,却被他推开: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柳昤双看着他手上的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蹲下身,想帮他一起刨,却被莫潇再次挡开:

“不用,这是我欠爷爷的。”

是啊,是他欠爷爷的。

欠爷爷一碗没来得及煮的面,

欠爷爷一句没说出口的“我回来了”,欠爷爷一个本该热热闹闹的家。

泥土一点点被刨开,坑越来越深,莫潇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的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手指已经麻木,可他还是没停。

雨水中,他仿佛看到徐谓侠站在竹林里,笑着对他说

“娃儿慢点,别累着”,

可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手里的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坑终于刨好了。

莫潇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走到院中央,抱起徐谓侠,一步步走进竹林,把他轻轻放进坑里。

徐谓侠的身体很轻,却像压着莫潇的整个世界,他蹲下身,把爷爷的头发理好,

把那半截“宽云铁剑”放在他的手边,又把那块被踩碎的糖一点点捡起来,放在他的掌心。

“爷爷,这里安静,没人会打扰你。”

莫潇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给你立块碑,以后我想你了,就来这里看你。”

他从厨房里找出一块平整的青石板,用秋鸿剑在上面刻字。

剑刃划过石板,发出“嗤嗤”的声响,像在诉说着无尽的悲伤。

“慈祖徐谓侠之墓”——六个字,他刻了很久,每一笔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刻到最后,他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剑,只能用尽全力,才把最后一笔刻完。

月茫茫,竹苍苍,当年小儿归故乡。

天高高,路长长,何处再觅汤面郎?

影惶惶,泪滂滂,犹记阿爷目悲凉。

壶空空,鞘荡荡,侠心如碎断愁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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