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赤绛泥(2/2)
“我认同你的判断,赤绛泥和那把青铜钥匙,是目前最直接、最关键的突破口。”辛诚缓缓道,语气沉凝,“陈芜之死,现场干净利落,凶手对皇史宬内部环境、巡查规律极为熟悉,行凶后能迅速脱身,不留明显痕迹,并巧妙地将最初嫌疑引向我,其手段冷静、老辣,绝非寻常毛贼或临时起意者所能为。东厂曹焱那边,虽然手段酷烈,但据我观察,目前的调查似乎也遇到了瓶颈,进展缓慢。” 他没有提及曹焱对他那份未消的、深层的怀疑,也没有详细说出镜湖边与那神秘李姓男子充满机锋的偶遇,这些属于他判断可以暂时保留、不影响合作大局的范畴。
“当务之急,是双管齐下,尽快查明赤绛泥的确切来源地,以及那把钥匙的具体用途,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那些失踪匠人的下落。”辛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细微的声响,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皇史宬内部,我或许可以凭借身份便利,尝试查阅近期的档案调阅记录,尤其是与西山地理、皇陵营造、工匠名册、乃至前朝异常天象记载相关的部分,看陈芜在死前一段时间,是否频繁接触或调阅过某些特定卷宗。但外部调查,尤其是深入西山皇陵区这等敏感之地,我目前身份受限,无能为力。”
沈青棠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没有任何推诿:“西山那边的实地探查,交给我。我在那里经营多年,虽不敢说根基深厚,但还有一些可靠的人脉和不易被察觉的渠道,虽不能保证直捣黄龙,查清核心秘密,但设法摸清赤绛泥运入的大致区域、摸清那些秘密运输队伍的规律和接头点,应该可以办到。”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任务,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决心与承担的风险,不言而喻,“只是需要时间周旋布置,而且风险不小,一旦被守陵卫队或那背后的势力察觉,恐有性命之虞。”
“风险自知,”辛诚点头,对此他早有预料,“一切以安全为上,谨慎行事,不必急于求成。” 他顿了顿,提出另一个可能被忽略的调查方向,“还有一事。陈芜在皇史宬多年,纵然平日谨小慎微,如同隐形,但总会留下些不易察觉的痕迹。他的人际往来,钱财用度,日常习惯,甚至饮食偏好,或许都能从侧面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这方面,我会在权限范围内,多加留意。”
“好。皇史宬内部,就拜托辛先生了。”沈青棠干脆地应道,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看似普通女子所用的锦囊,面料是常见的杭绸,绣着简单的缠枝花纹,推到辛诚面前,“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散碎银子和一张小额银票,方便先生打点或应急。另外,还有一枚特制的铜哨,形如鸟笛,但内部机括不同,吹响时声音频率特殊,似鸟鸣又非鸟鸣。若遇万分紧急、无法脱身的情况,可在皇城附近相对空旷处吹响,我或我手下的人若在左近,应能有所察觉,或可提供一线生机。” 她语气郑重,“当然,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切勿使用,以免暴露。”
辛诚没有推辞,坦然将锦囊收起,入手能感到里面硬物的轮廓。这既是合作的诚意,也是身处漩涡之中必要的准备。他感受到沈青棠行事之周密,远超其外表年龄。
就在两人初步议定分工,气氛稍缓,准备再商讨一些细节时,楼下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嘈杂声中夹杂着急促的马蹄践踏青石板的脆响、军官粗鲁的呵斥声、以及人群避让时发出的惊呼与抱怨。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正经过品茗楼下。
辛诚与沈青棠几乎同时起身,动作迅捷而无声,移至窗边,借着支摘窗的缝隙,谨慎地向下望去。
只见一队约十人的骑兵,盔明甲亮,身着骁骑营的鲜明服饰,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城外归来,正护送着三辆用厚重深色毡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蛮横地穿过街道。马车体型不小,负载极重,坚固的木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留下了深深的、湿润的辙印。为首的军官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挥舞着马鞭,呵斥着前方挡路的行人商贩,语气凶悍,带着军中特有的不容置疑。
这本身在京中并不算十分稀奇,时常有军队调动或运输物资。但辛诚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猛地凝固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轮缝隙、车辕底部以及护卫骑兵的马蹄上——那里,清晰地沾着大片湿润的、颜色独特在秋日阳光下隐隐泛着赤褐色光泽的泥土!
赤绛泥! 而且分量不少,粘稠湿润,显然是刚刚从沾染之地行驶过来不久,甚至可能是在雨中或潮湿环境中行进所致。
这支车队的方向,正是自西而来,沿着通往京城的官道!
辛诚与沈青棠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与骤然加深的凝重。这些隶属于京营精锐的骁骑营军士,竟然护送着从西山方向来的、沾染大量赤绛泥的马车?他们要将这些覆盖严密、不知内藏何物的“东西”运往何处?是军营,工部,还是……某个更隐秘的地点?
“看来,”沈青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我们的方向没错。这潭水,比想象的更深,更浑。连骁骑营这等天子亲军,都可能被牵扯进来了,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其中一环。”
辛诚默默注视着那队骑兵和沉重的马车如同钢铁洪流般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心中的疑云却如同暴风雨前的积云,愈发浓重厚实。赤绛泥不仅关联着西山的秘密工坊和失踪的匠人,如今更与成建制的精锐军队产生了直接、公开的联系。陈芜的死,匠人的失踪,“空心人”的阴影,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军车,似乎正汇聚成一张更大、更危险的网,而网的中心,已隐约指向了帝国最强大的两股力量——宫廷与军队。
“查清这支车队的最终去向,以及那毡布之下,究竟覆盖着什么。”辛诚收回目光,语气沉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可能比我们直接冒险去西山探查更快捷,也更……危险。务必小心。”
沈青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窗外带来的冰冷空气与沉重压力一并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她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匕:“我明白。我会立刻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去查这条线。你那边,也务必小心,皇史宬内部,经此一事,恐怕也未必干净。”
品茗轩雅间内,龙井茶的余香依旧袅袅盘旋,但两人都已知晓,这短暂的同盟与信息交换之后,更艰难、更危险的实质性行动即将展开。赤绛泥的线索,如同一条带着剧毒却又指引方向的藤蔓,已悄然将它的触须,从西山的隐秘之地,延伸到了这京城脚下,缠绕上了帝国权力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