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皇史宬的血迹(2/2)
辛诚直起身,面对突如其来的包围和曹焱凌厉如实质的逼视,他心中凛然,知道麻烦大了,而且是自己目前难以摆脱的大麻烦。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近乎刻板的平静,只是将手中的油灯稍稍提高,让自己的表情在更多光线下更清晰些,以示坦荡。
“曹档头,”辛诚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慌乱,甚至比平时更显得冷静,“下官在庑廊校书,听闻此处有异响,心中生疑,故前来查看。到来时,陈公公已是如此模样。”
“异响?”曹焱冷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他走到尸体旁,蹲下粗略检查了一下伤口,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和范围,眼神愈发冰冷,“什么异响?何时听到的?说清楚!” 最后三个字,已是带着审讯的意味。
“约莫半盏茶前,”辛诚回答,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一声短促闷响,似重物倒地,又似……喉咙被扼住的呜咽。”
“就你一人听见?”曹焱站起身,目光如刀,上下打量着辛诚,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来看个清楚。
“当时庑廊附近,似乎只有下官一人。”辛诚如实回答。他知道这对自己极为不利,但说谎只会让情况更糟。
曹焱围着辛诚缓缓踱了半步,甲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带给人的压力倍增。“也就是说,此刻此地,只有你与陈公公的尸首?而你,是唯一听到‘异响’并‘恰好’过来的人?” 他刻意加重了“恰好”二字,话语中的怀疑之意,已然毫不掩饰,几乎将辛诚定性为第一嫌疑人。
辛诚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多余的辩解都可能被视为心虚。但他更清楚,如果不说出实情,自己很可能就会被当成唯一的凶手或嫌犯,那将万劫不复。他想起祖父的话,也想起自己名字里的“诚”字。此刻,唯有绝对的“诚实”,或许能撕开这危险的迷障。
他再次微微阖眼,瞬息间,“无想心域”全力运转,超越了平时的速度。刚才观察到的所有细节——血迹的喷溅形状和高度、陈芜倒地的角度和姿势、鞋底赤绛泥的分布、那枚青铜钥匙可能的大小和纹路、门轴的声响、血腥气的位置与浓度、甚至空气中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陈芜也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气息……所有信息疯狂组合、碰撞、推演,在他脑中形成一条条清晰的可能性脉络。
刹那间,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曹焱,那眼神中的冷静和自信,让久经场面的曹焱都感到一丝意外。
“曹档头,下官并非凶手,亦非同谋。”辛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下官可以证明。”
“证明?”曹焱挑眉,带着一丝讥诮和审视,“如何证明?就凭你空口白牙?”
“第一,”辛诚伸手指向陈芜的尸体,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陈公公是被人从背后一击致命,凶器应是双刃短刃之类,刺入极深,直透心脉,故而出血量大且迅速。但请看陈公公的衣衫后襟,除了破口处被血浸透,其周围布料并无太多凌乱褶皱或拉扯痕迹。若下官是凶手,与陈公公面对面搏杀,或从正面偷袭,伤口位置、衣衫状态绝非如此。这更符合他走在前面,被熟悉之人或无预警状态下从背后突袭所致。下官若行凶,如何能让他毫无防备地背对于我?”
曹焱眼神微动,再次仔细看向尸体,甚至示意一名番役用灯光靠近照射,他沉默了片刻,默认了辛诚观察的准确性。
“第二,”辛诚移动自己手中的灯光,照向门口和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曹档头请看,下官鞋底干净,唯有方才进来时,在血迹边缘不慎沾染了些许。”他主动抬起脚,让曹焱和周围的番役都能看清,他的鞋边确实只有一点蹭上的暗红,鞋底则是普通的灰尘。“而若下官是凶手,行凶时必然靠近陈公公,鞋底理应沾染更多血迹与现场尘土。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灯光精准地指向陈芜的鞋底:“陈公公鞋底沾有赤绛泥,此泥产自西山皇陵区,京城内罕有。下官今日整日都在皇史宬内校对文书,并未外出,鞋底只有皇史宬内常见的浮尘,绝无此物。凶手,很可能是一个今日去过西山,或者与从西山而来的人接触过,并在此行凶后,从容离去的人。下官,并无此条件。”
曹焱蹲下身,亲自仔细查看陈芜的鞋底,又示意一名番役脱下令牌,仔细检查辛诚的鞋底。对比之下,果然如辛诚所说,差异明显。
“第三,”辛诚不等曹焱发问,继续说道,目光落在了陈芜紧握的右手上,“陈公公临死前,右手紧握成拳,指缝中似有金属反光,可能是一枚钥匙。他或许在挣扎中,从凶手身上扯下了什么信物,或者,这本身就是他想要保护或暗示的线索。下官若为凶手,一击得手后,岂会不检查死者手中是否抓有证据,而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
这一连串清晰、冷静、基于细致观察和严密逻辑的推理,让曹焱和他身后的番役们都露出了惊异之色。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年轻文书,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缜密的思维,在命案现场和东厂档头的威压之下,还能如此条分缕析,句句切中要害。
曹焱脸上的讥诮之色彻底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慎的凝重和更深的好奇。他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几分郑重地,掰开陈芜已经僵硬冰冷的手指。
一枚长约两寸,造型古朴,上刻奇异兽纹(细看似乎是一种夔龙变体),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极小的、类似“空”字变体的篆文印记的青铜钥匙,赫然躺在他的掌心。
曹焱拿起钥匙,对着气死风灯明亮的光芒仔细查看,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纹路和那个“空”字印记,他眉头紧锁,显然也不认得此物来历,但这钥匙本身透出的古朴和神秘,已让他意识到此事绝不简单。
现场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只有灯火跳跃,映照着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孔和地上冰冷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灰尘和一种名为“疑虑”的气息。
曹焱将钥匙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他再次看向辛诚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少了几分直接的怀疑,多了几分探究、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辛诚,”曹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满火药味,但依旧带着官府的威严,“你提供的线索,很有价值。你的观察和推断,也……颇为独到。”
他话锋一转,目光依旧锐利:“但是……”
辛诚心中微微一沉。他知道,曹焱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自己展现出的非常理可度之能力,反而引起了对方更深的警惕和猜疑。过于聪明,在某些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你依旧是此案目前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现场关联人。”曹焱踱了一步,声音压迫感十足,“你听到异响,首先发现尸体,并且……你的这番‘推断’,未免也太过清晰迅速了些,不像是个寻常文书该有的反应。”
“下官只是据实以告,”辛诚垂下眼帘,语气依旧平静,不卑不亢,“所见所思,不敢有半分隐瞒与夸大。此乃下官处世之本,名之所系。”
“处世之本?‘诚’吗?”曹焱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目光在辛诚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随即下令,“来人!”
“在!”番役们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将陈公公的尸首妥善收殓,运回衙门交由仵作细验!严密封锁丙字号库房及周边通道,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仔细搜查现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是!”
“辛诚,”曹焱转向他,语气不容置疑,“在此案查明之前,需委屈你了。即刻起,你不得离开皇史宬指定区域,需随时配合调查。你……”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辛诚一眼,“好自为之。”
两名番役上前,一左一右“护卫”在林默身侧,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辛诚没有反抗,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他知道,这已是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他提起自己的油灯,在番役的“陪同”下,转身向库房外走去。经过曹焱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曹档头,凶手对皇史宬内部颇为熟悉,且目标明确,并非寻常毛贼。陈公公之死,恐怕并非偶然仇杀。那枚钥匙……和西山的赤绛泥,或许是揭开谜底的关键。或许……库房中近期有何异常调阅记录,值得一查。”
曹焱瞳孔微缩,脸上肌肉绷紧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看着辛诚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被番役灯光照亮的尽头。
走出丙字号库房,深秋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彻骨的寒意,比来时更盛。
辛诚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疏星淡月,一片清冷。皇史宬高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那兽吻深处,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并试图将他也拖入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自己平静的文书生涯,从听到那声异响开始,便已彻底结束。他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之中。陈芜为何被杀?那枚刻着异兽和“空”字的青铜钥匙究竟能开启什么?背后牵扯到何等秘密?西山的赤绛泥又指向何方?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凶手,到底是谁?是宫内之人?还是与西山皇陵有关?
一个个谜团如同眼前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而自己,已然身处风暴中心。
而他,所能依仗的,唯有脑中这方不能为外人道的“无想心域”,和心中恪守的那一个“诚”字。祖父的话言犹在耳,此刻品来,更有深意。
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瞬间消散。握紧了手中那盏在强光下显得微不足道的油灯,他迈步走向那已被划定的、如同囚笼般的临时居所。
风暴,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在这风暴中,寻得一条生路,揭开那隐藏在“诚”之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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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