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雨降生(1990年农历十月中旬)(2/2)
就在这压抑的昏暗和母亲声嘶力竭的最后一次用力中,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没有喜悦的欢呼,没有对新生命的殷切欢迎。首先响起的,是我细弱却固执的啼哭,然后,是奶奶那带着浓重口音、冰冷又嫌恶的声音:
“是个赔钱货!哼,果然是她外婆家带来的种,头胎就生个丫头片子!”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铁锥,刺穿了生产的血腥气,也定调了我最初的人生。因为母亲赵秀秀,正是我奶奶邱桂英的亲妹妹(外婆)的女儿。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并未带来任何温情,反而成了奶奶日后无尽羞辱和折磨母亲与我的由头——她看不起自己的二姐(我的外婆),连带着也极度看不起姐姐的女儿(我的母亲),以及这个女儿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我,一个女孩。
奶奶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屁股,力道不轻,似乎是为了让我哭得更响亮些,又像是某种泄愤。她草草用准备好的旧布片把我裹了起来,放在母亲身边。母亲 累 到极致,虚弱地侧过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有松了口气的疲惫,或许有一丝母性的本能,但更多的,恐怕是对于未来、对于我这个“丫头片子”在这样一个家庭命运的深深忧虑。
爷爷唐成凌,那个沉默得像块山里的石头一样的男人,那时可能正蹲在堂屋的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或者因为帮不上忙而躲到了屋外。直到半个月后,他才闷闷地给了我一个名字——平平,平平安安,。健康长大,一生顺利。这或许是他这个闷葫芦一辈子说过的最具体性的一句话。他一天到晚似乎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是村里出了名的“耙耳朵”(怕老婆),在奶奶的淫威下,他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我家门口,有一棵老梧桐树,年纪据说比我爷爷还大。每年开花的时候,会开出一种带着点紫白色的、蔫蔫的花朵,散发出一股怪异的、甜腻中带着腐朽、闻久了让人头晕脑胀的味道。那时,它的叶子应该已经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狰狞地伸向灰暗的天空。
院坝下面,是一小片杂乱的树林,那里不知怎的,成了邻居们默认丢弃垃圾的地方。破瓦罐、烂草鞋、碎布头、各种难以名状的废弃物……而对于即将开始人生的我,以及往后很长一段岁月里的我,那片垃圾场,却成了我童年里唯一可以寻觅“宝藏”的乐园。尤其是,当我连一双最破旧的鞋子都没有,只能赤着脚在其中翻捡别人丢弃的、根本不合脚的破鞋时。
我的出生,没有带来丝毫的阳光与喜悦,就像那个阴沉沉的傍晚一样,预示着前路的晦暗与风雨。唐家长孙女的身份,带来的不是宠爱,而是原罪。第一声啼哭,便混杂着奶奶的咒骂、母亲的叹息、屋外的阴冷以及门外老梧桐那令人头晕的花香——虽然那时节花已谢了,但那味道,仿佛早已浸透了这座老屋的每一寸木头,成为一种永恒的背景气味,提醒着我生命最初的低微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