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1/2)

话说迎春被孙家接回去之后,邢夫人竟像没这回事一般,毫无挂怀。倒是王夫人抚养了迎春一场,想起她哭诉的委屈光景,在房中独自叹息,指尖摩挲着桌案上的茶盏,眼圈微微发红。这时宝玉走来请安,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垂手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挨着炕沿坐下,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带着忧色,似有话说却又迟疑。王夫人问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 宝玉喉咙发紧,声音带着沙哑:“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的光景,我实在替她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眼圈越发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王夫人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敲击桌沿:“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 宝玉急得身子前倾,手心冒汗:“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让她在紫菱洲住着,仍旧和我们姐妹弟兄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 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眉头皱起:“你又发了呆气,混说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究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里顾得过来,也只好看她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年轻,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过几年大家摸透脾气,生儿育女以后,自然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

宝玉被说得哑口无言,肩膀微微耷拉,坐了一回,无精打采地起身出来,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脚步沉重地走进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刚进院门,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肩膀剧烈耸动。黛玉正在梳洗完毕,见宝玉这光景,吓了一跳,忙起身问道:“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 连问几声,宝玉只是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在椅子上怔怔地瞅着他,眉头微蹙,半晌又问:“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还是我得罪了你呢?” 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抽噎着:“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 黛玉听了这话,瞳孔微微收缩,更觉惊讶:“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 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头渐渐低了下去,身子缓缓退至炕上,一言不发,轻轻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了下去,眼圈早已通红。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纳闷不已。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 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宝玉看见,忙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 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 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 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去。

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一首,指尖猛地攥紧书页,心口一阵刺痛。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帮子,只管痴痴地坐着,眉头紧锁。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 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地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 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 宝玉口中含糊答应着,心神不宁地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只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草木也失了往日的繁盛。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紧紧掩闭,听不到半点声响。转过藕香榭来,远远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的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走到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钓上来不钓上来。” 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 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 一个又说:“上来了。” 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 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肩膀齐齐一缩,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 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 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 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 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 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 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 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

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手腕一挑,往地下一撩,鱼儿活蹦乱跳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 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 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 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 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 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得宝玉手心冒汗,鱼竿微微发抖:“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 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胸口发跳,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啪” 的一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 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 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 吓得宝玉脑袋发懵,站在原地怔了半晌:“不知又是哪个丫头遭了瘟了。” 探春忙让李纹、李绮、岫烟先回去,自己陪着宝玉往贾母处来。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神色平和,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放下牌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 宝玉皱着眉想了一回:“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 贾母转头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王夫人,笑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 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 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 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 贾母眉头紧锁,语气沉重:“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 凤姐后背发凉,指尖发麻:“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 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 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哪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 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 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 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 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 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 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 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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