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2/2)
贾雨村听得眼睛发亮,放下酒杯笑道:“果然奇异!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一般。”
冷子兴却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史老太君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那年他周岁的时候,贾政想试试他将来的志向,就把世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一大堆,让他抓周。谁知他别的都不拿,伸手只抓那些脂粉钗环。贾政当场就大怒,说‘将来肯定是个沉迷酒色的浪荡子’,从此就不喜欢他。只有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成命根子一样宠着。”
“说来更奇,这孩子现在长到七八岁,虽然淘气得厉害,但聪明机灵的地方,一百个孩子里也挑不出一个。他说出来的孩子话也怪得很,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干净;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将来肯定是个色鬼无疑了!”
贾雨村脸色一正,连忙摆手制止他,语气严肃:“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惜你们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恐怕贾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要不是读了很多书、懂得事理,又有穷究事物原理、领悟玄学之道的功夫,是没法明白他的来历的。”
冷子兴见贾雨村说得郑重其事,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较真的劲儿,连忙往前凑了凑,手肘撑在桌案上,追问道:“雨村兄这话听着分量极重,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快给我说说。”
贾雨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了暖身子,才缓缓开口:“天地间生出人来,除了大仁大义和大奸大恶这两种,其余的人都没什么太大差别。若是大仁大义的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大奸大恶的人,却是应着劫难而来。时运昌隆,天下就太平;劫难降临,世道就危难。唐尧、虞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的。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人,都是应着劫难而生的。大仁大义的人,治理天下;大奸大恶的人,扰乱天下。”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继续说道:“清明灵秀的气,是天地间的正气,是仁人君子所秉持的;残忍乖僻的气,是天地间的邪气,是凶恶之人所秉持的。如今正当国运昌盛、福泽绵长的朝代,太平无事的世道,秉持清明灵秀之气的人,上到朝廷官员,下到民间百姓,到处都是。剩下的那些灵秀之气,没地方去,就变成甘露,变成和风,温和地滋养着天下四海。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弥漫,就凝结聚集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被风吹动,或是被云气催动,稍微有了些摇动感发的意思,一丝半缕不小心泄露出来,碰巧遇到灵秀之气经过。正气容不下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两者互不相让,就像风水雷电在地下相遇,既不能消除对方,又不能避让对方,必定要相互搏击、掀起波澜之后才会罢休。”
“所以这些气也一定会赋予到人身上,等发泄完了才会消散。那些偶然秉承了这种气而生的男女,往上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往下也成不了大奸大恶。把他们放在千千万万人中,他们的聪慧俊秀、灵秀之气,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上;但他们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样子,又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痴情种子;如果生在诗书清贫的家族,就会成为隐士高人;就算偶尔生在福薄的寒门,也绝对不会成为仆役走卒,甘心被平庸之人驱使驾驭,必定会成为技艺高超的优伶或是有名的歌妓。”
贾雨村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像前代的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导谢安两家的人、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还有近些年的倪瓒、唐伯虎、祝枝山,再比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女、薛涛、崔莺莺、王朝云这些人,都是换了地方也一样的人物。”
冷子兴听了,拍了下手,眼底闪着亮光,笑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了?”
贾雨村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正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我自从被革职以来,这两年走遍了各省,也遇见了两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刚才你一说起宝玉,我就猜到八九不离十,他也是这一派的人物。不用往远处说,就说金陵城里,那个担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甄家,你知道吗?”
冷子兴眼睛一瞪,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谁不知道啊!这甄府和贾府是老亲戚,又是世交,两家来往得特别亲热。就连我,和他家也来往了不少日子了。”
贾雨村笑了笑,回忆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举荐我到甄府教书。我进去看了看,没想到他家那么显贵,却是个富裕又懂礼数的人家,真是个难得的教书好去处。但府里那个学生,虽然只是启蒙,却比教一个准备科举的举子还费心。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须得有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里糊涂的。’他还常常对跟着他的小厮们说:‘这 “女儿” 两个字,极其尊贵,极其清净,比那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 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比。你们这些满嘴浊气的臭舌头,万万不能冒犯了这两个字,这可是要紧事。但凡要说起这两个字,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要是说错了,就要凿牙穿腮以示惩罚。’”
“他平日里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行为都和常人不一样。可只要一放学,进去见到那些女儿们,就变得温厚平和,聪敏文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因此,他父亲也曾经狠狠地打了他好几次,可无奈就是改不了。每次打得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姐姐’‘妹妹’地乱叫起来。后来听说里面的女儿们拿他取笑:‘为什么打急了就只管叫姐妹?难道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就不觉得惭愧吗?’他的回答最是奇妙,他说:‘疼得厉害的时候,只叫 “姐姐”“妹妹”,或许能缓解疼痛也说不定。因为叫了一声,果然就觉得不疼了,于是就得了个秘法:每次疼到极点,就接连叫姐妹。’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为他祖母过分溺爱,不明事理,每次都因为孙子而责怪老师、责骂儿子,所以我就辞了馆离开了。如今我在巡盐御史林家教书。你看,这样的子弟,必定不能守住祖父的家业,听从师长的规劝。只可惜他家的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好姑娘。”
冷子兴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是贾府里,现在有的三个姊妹也很不错。贾政老爹的大女儿名叫元春,因为贤良孝顺、有才有德,被选进皇宫做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贾赦老爹的妾所生,名叫迎春。三小姐是贾政老爹的庶出女儿,名叫探春。四小姐是宁国府贾珍爷的亲妹妹,名叫惜春。因为史老夫人极其疼爱孙女们,她们都跟着祖母一起读书,听说个个都很出色。”
贾雨村挑眉,有些好奇地问道:“更奇妙的是甄家的风俗,女儿的名字,也都跟着男子的名字来取字,不像别的人家那样另外用‘春’‘红’‘香’‘玉’这些艳丽的字。怎么贾府也喜欢这种俗套?”
冷子兴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只因现在的大小姐元春是正月初一日出生的,所以才取名元春,其余的姊妹才跟着用了‘春’字。上一辈的姊妹,名字也是跟着兄弟的名字来取的。现在就有证据:如今你尊贵的东家林公的夫人,就是荣国府里贾赦、贾政二位公爷的亲妹妹,她在家的时候名叫贾敏。你要是不信,回去仔细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贾雨村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明了:“难怪我这个女学生读到书中有‘敏’字的时候,都念作‘密’字,每次都是这样;写字遇到‘敏’字,又会少写一两笔,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了。难怪我这个女学生言语举止和别人不一样,和现在的女子都不同,想来她的母亲必定不一般,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如今知道她是荣国府的外孙女,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惜啊,上个月她母亲竟然去世了。”
冷子兴也跟着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老姊妹四个,这贾敏是最小的,也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不剩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她们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呢。”
贾雨村点点头,又问道:“正是。刚才说到贾政公,他已经有了那个衔玉而生的儿子,又有长子留下的一个体弱的孙子。那贾赦老竟然没有一个成器的孩子吗?”
冷子兴喝了口酒,说道:“贾政公自从有了宝玉之后,他的妾又生了一个儿子,还不知道品性好坏。只眼前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却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至于贾赦公,他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贾琏,现在已经二十岁左右了。他是亲上加亲,娶的就是贾政老爹夫人王氏的内侄女,现在已经娶了两年了。这位贾琏爷现在捐了个同知的官职,也是不肯读书,在人情世故上很会随机应变,言谈也很得体,所以现在只在他叔叔贾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一些家务。谁知道自从娶了他这位夫人之后,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称颂他夫人的,贾琏爷反倒被比下去了:说他夫人模样又极其标致,言谈又爽快利落,心机又极其深细,简直是男人万万比不上的。”
贾雨村听了,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可见我刚才说的话没错。你我刚才所说的这几个人,恐怕都是那种秉承了正邪两气而来的一路人,也说不定呢。”
冷子兴笑着端起酒杯,朝贾雨村举了举:“不管是邪还是正,只顾着说别人家的事情,你也喝一杯酒才好。”
贾雨村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道:“正是,只顾着说话,竟然多喝了好几杯。”
冷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就算多喝几杯又有什么关系。”
贾雨村转头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街面上的行人也少了,说道:“天也晚了,小心关了城门。我们慢慢进城再接着谈,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两个人站起身,算清了酒钱。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喊道:“雨村兄,恭喜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喜信的。”
贾雨村心里一动,后背微微一挺,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