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2/2)

刚说着,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的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 说着递上礼单。探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李纨看过,道:“用上等封儿赏来的人。” 又命人回了贾母。贾母便命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去看礼物,李纨收过,吩咐内库上人:“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 贾母笑道:“这甄家和别家不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一会又要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女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戴得和主子相差无几。请安问好完毕,贾母命人拿了四个脚踏来,她们谢了坐,等宝钗等人坐下,才依次坐下。贾母指尖敲着扶手,笑道:“多早晚进京的?” 四人忙起身回道:“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三姑娘进宫请安,故令我们来问候老太太和姑娘们。” 贾母眼角眯起:“这些年没进京,怎么今年来了?” 四人笑道:“正是奉旨进京的。” 贾母又问:“家眷都来了?” 四人回道:“老太太、哥儿、两位小姐和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 贾母道:“三姑娘有人家了吗?” 四人道:“还没有。” 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二姑娘两家,和我们家甚好。” 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写信回去,都说全亏府上照看。” 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老亲,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得亲密。” 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着老太太?” 四人回道:“是的,跟着老太太。” 贾母道:“几岁了?上学了吗?” 四人笑道:“今年十三岁,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他。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贾母笑道:“倒和我们家的宝玉一个样!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 四人道:“老太太把他当宝贝,他生得白,老太太便叫他宝玉。” 贾母向李纨等道:“偏也叫宝玉。” 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多着呢。” 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后,我们上下都疑惑,好像从前有个亲友家也叫这个,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记不清了。” 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 众媳妇丫头答应着走近,贾母道:“去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来,给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她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忙去了,半刻便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不是进府来,别处遇见,还只当是我们的宝玉也进京了。” 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宝玉的手,问长问短,指尖带着暖意。宝玉也忙笑着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得如何?” 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一说,就知道模样相仿了。” 贾母笑道:“这有什么巧的?大家子的孩子养得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齐整,也没什么怪处。” 四人笑道:“模样一样,淘气也一样,只是这位哥儿的性情,比我们的好些。” 贾母忙问:“怎见得?” 四人笑道:“方才拉哥儿的手说话就知道,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别说拉手,他的东西略动一动也不依,使唤的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还没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宝玉,若见了外人,也会勉强忍耐一时。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再刁钻古怪,见了外人也得还出正经礼数,不然也断不容他胡闹。就是大人溺爱,一来是他生得得人意,二来是他见人礼数比大人还周正,让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才肯纵他一点。若一味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再齐整也该打死。” 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我们那宝玉,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比大人还好,无人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说,想不到的事他偏做,老爷太太恨得没法。淘气、乱花钱、怕上学,都是小孩子常情,还能治过来,最难得是他那刁钻古怪的脾气。”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 王夫人进来问过安,四人又请了安,说了两句家常。贾母命她们歇歇,王夫人亲捧过茶,四人才退出,又往王夫人处说了一会家务,方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得逢人便说甄府也有个宝玉,模样性情都一样。众人都觉得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甚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事,并不介意。独宝玉是迂阔呆公子性情,只当那四人是奉承贾母的话。后来往蘅芜苑看湘云的病,湘云笑道:“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对子,闹急了、打狠了,你就逃到南京找那一个去。” 宝玉眉头紧锁:“这种谎话你也信,偏又有个宝玉?” 湘云道:“怎么列国有蔺相如,汉朝又有司马相如呢?” 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一样,这是没有的事。” 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 宝玉笑道:“孔子和阳虎虽同貌不同名,蔺相如和司马相如虽同名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都同?” 湘云没了话,只得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 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越发疑惑,若说必无,却似有其事;若说必有,又未曾目睹,胸口发闷,回到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梦中他走进一座花园,心中诧异:“除了我们大观园,怎么还有这样一个园子?” 正疑惑间,从那边走来几个丫鬟,宝玉又惊:“除了鸳鸯、袭人、平儿,怎么还有这一干人?” 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只当是叫自己,忙陪笑道:“我偶步到此,不知是哪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 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生得倒干净,嘴也乖觉。” 宝玉忙问:“姐姐们,这里也有个宝玉?” 丫鬟们脸色一沉,嗓门拔高:“宝玉二字,是老太太、太太让我们叫的,保佑他延寿消灾,他听见才喜欢。你是哪里来的臭小厮,也敢乱叫?仔细打烂你的臭肉!” 另一个丫鬟拉着同伴:“快走,别叫宝玉看见,说我们和臭小厮说话,把咱们熏臭了。” 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从来没人这样侮辱我,难道真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一面想一面往前走,竟到了一所院内,又惊:“除了怡红院,怎么还有这样一个院落?” 走上台矶进了屋,只见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旁边几个女孩儿做针线、嘻笑顽耍。榻上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是你妹妹病了,又胡愁乱恨。” 宝玉闻言,心口一跳。只见榻上少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性情和我一样,我只不信。方才做了个梦,竟到了都中一个花园,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在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去了哪里。” 宝玉忙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 榻上少年忙下来拉住他:“原来你就是宝玉?这不是梦!” 宝玉道:“这怎么是梦,真而又真!” 一语未了,只见外面有人喊:“老爷叫宝玉!” 唬得二人都慌了,一个宝玉转身就走,另一个宝玉忙伸手去拉:“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见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道:“宝玉在那里?” 宝玉虽醒,神意仍恍惚,指着门外道:“才出去了。” 袭人笑道:“你是梦迷了,揉眼瞧瞧,那是镜子里照的你自己。” 宝玉往前一看,原是对面嵌的大镜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宝玉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小人屋里不可多放镜子,小人魂不全,照多了睡觉会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对面放床,天热困倦时忘了放镜套,自然是躺着照影儿顽,合上眼就胡梦颠倒,不然怎么会看着自己叫自己名字?不如明儿把床挪进来正经。” 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