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2/2)
展眼到了十四日,天还没亮,赖大的媳妇就进来请。贾母高兴,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好几处都惊人骇目。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及几个近族子弟作陪,贾赦没来,远族的也没来。赖大家还请了几个现任官长和世家子弟,其中就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见过柳湘莲,便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竟错把他当作了风月子弟,一心想与他相交,只恨没有引进,这日恰巧遇见,只觉喜出望外。酒过三巡,薛蟠酒盖了脸,求柳湘莲串了两出戏。戏毕,他移席凑到柳湘莲身边,问长问短,说东说西,言语间尽是轻浮。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轻、生得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常误认作优伶一类。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来交好,故今日请他来坐陪。不想酒后别人都还罢了,独薛蟠又犯了旧病,言语轻薄,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几次想走开,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还说:“方才宝二爷嘱咐我,进门虽见了你,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你若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们见了再走。” 说着命小厮去请宝玉。没一盏茶的工夫,宝玉果然出来了,赖尚荣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 一径去了。
宝玉拉着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离他坟还有二里地,我想着今年雨水勤,恐怕坟站不住,就背着众人走去瞧了瞧,果然动了一点子。回家就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道:“怪道上月大观园池子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去坟上供他,回来问他坟可被雨冲坏了,他说不但没冲,反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是朋友们新筑的,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拦着劝着,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也不由我使。” 湘莲道:“这事不用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心里记着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没什么积聚,有钱也随手花光,不如趁空留下这一分,省得到跟前手忙脚乱。” 宝玉道:“我也正想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定处。” 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眼圈一红,忙问道:“这是为何?” 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 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 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 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走了。” 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 说着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就听见薛蟠在那里乱嚷:“谁放了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立刻发作,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
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获至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哪里去了?” 湘莲道:“走走就来。” 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就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事,交给哥,你别忙,有你这个哥,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生出一计,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 薛蟠听了,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这话?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不用带一个跟的人,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了,酒醒了一半,喜道:“果然如此?” 湘莲道:“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 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不信!只是我不认得路,你先去了,我在哪里找你?” 湘莲道:“我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 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 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桥上等你。咱们席上先吃酒,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 薛蟠连忙答应,二人复又入席。薛蟠按捺不住,左一壶右一壶地喝,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瞅了个空,悄悄起身出了门,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 说毕跨马直出北门,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大马,远远赶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左右乱瞧,竟从湘莲马前踩了过去,只顾望远处找,没留心近处。湘莲又是笑又是恨,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了看,人烟渐渐稀少,便圈马回来,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不失信的。” 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有人看见跟来,就不便了。” 说着先撒马前去,薛蟠紧紧跟着。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还有一带苇塘,便下了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就应了誓。” 薛蟠笑道:“这话有理。” 连忙下马拴好,跪下说道:“我若日久变心、告诉人去,天诛地灭!” 一语未了,只听 “咚” 的一声,颈后好似被铁锤砸了一下,眼前一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倒在地上。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子,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往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打的鼻青脸肿,开了果子铺。薛蟠还想挣扎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嚷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 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求饶还敢骂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 说着取了马鞭,从背到腿,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疼痛难禁,不住 “嗳哟”。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当你不怕打。” 一面说,一面拉着薛蟠的左腿,往苇塘的泞泥处拖了几步,薛蟠滚得满身泥水。湘莲又问:“你可认得我了?” 薛蟠只顾哼哼,不答话。湘莲丢下马鞭,用拳头往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乱滚乱叫:“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是我错听了旁人的话!” 湘莲道:“不用拉别人,只说现在的。” 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是我错了。” 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 湘莲一拳打过去,薛蟠 “嗳哟” 叫道:“好哥哥。” 湘莲又连打两拳,薛蟠忙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 湘莲举拳要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 说着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哇” 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快吃尽了饶你。” 薛蟠叩头不迭:“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也不能吃的。” 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 说着丢下薛蟠,牵马认镫而去。
薛蟠见他走了,心内才放下些,后悔自己误认了人。待要挣扎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动弹不得。这边贾珍等席上忽见不见了薛蟠和柳湘莲,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 “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怕他,他吩咐过不许跟去,谁也不敢找。后来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拴着薛蟠的马。众人都道:“有马必有人。” 一齐走到马前,听见苇中有呻吟声,忙走过去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滚得似个泥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忙下马令人把他搀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定是龙王爷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 薛蟠羞得恨不能钻地缝,哪里爬得上马?贾蓉只得命人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让薛蟠坐下,一齐进城。贾蓉还想抬往赖家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才依允,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把方才的情形说了。贾珍也知是湘莲所打,笑道:“他也须得吃个亏才好。” 至晚散席后,贾珍过来问候,薛蟠推病不见,只在卧房将养。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红肿。问起原故,才知薛蟠被人打了,连忙赶来瞧看。只见薛蟠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幸而没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了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酒后反脸,常有的事。谁醉了挨几下打,也不希奇。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罢了,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珍大爷、琏二爷他们自然会备个东道,叫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若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反倒不好。” 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得周到,我一时气糊涂了。” 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比一天放纵,多吃两三个亏,他倒就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拦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了,虽仍有气,却也无可奈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