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2/2)

平儿素日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交好,宝玉也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凤姐的心腹,故不肯与她厮近,常为不能尽心而憾。今日见宝玉这般体贴,心中暗暗思忖:果然话不虚传,他事事想得周到。又见袭人特意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常穿的衣裳给她换,便赶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去洗脸。宝玉在一旁笑道:“姐姐还该擦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似的,况且今儿是她的好日子,老太太又打发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却没找见。宝玉忙走到妆台前,揭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笑道:“这不是铅粉,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 平儿倒在掌上一看,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全,摊在面上容易匀净,还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那样青重涩滞。又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而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玫瑰膏子似的东西。宝玉笑道:“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兑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下的就够打颊腮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然鲜艳异常,甜香满颊。宝玉又从盆内撷了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剪下来,替她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她,平儿才忙忙地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跟前尽过心,且平儿是极聪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儿,不比那些俗蠢拙物,心中深为憾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他本就一日不乐,不想竟闹出这件事,得以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是意外之喜。他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想起贾琏只知以淫乐悦己,不知疼惜女子;又念及平儿无父无母、无兄无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粗俗,凤姐威严,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此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这里,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便尽情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见方才平儿换下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又见她的手帕子忘了带,上面还有泪渍,便拿去脸盆中洗净晾上。他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些闲话,掌灯后方才散去。

平儿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人,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来,想起昨日之事,只觉大没意思,满心后悔。邢夫人记挂着贾琏醉后闹事,一早便过来,叫贾琏到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道:“怎么了?” 贾琏忙陪笑道:“昨儿吃多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今儿来领罪。” 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就不知安分,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她的命,这会子可怎么好?” 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辩,只连连认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和平儿难道不是美人胎子?你还不满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为了这起淫妇打老婆、打屋里人,你亏是大家子公子出身,简直活打了嘴!你若眼里有我,就起来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着她回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听了这话,又见凤姐站在一旁,没施脂粉,眼睛哭肿了,黄黄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心想:不如赔个不是,彼此也好了,还讨老太太喜欢。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这倒越发纵着她了。” 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她最懂礼,再不会冲撞人。日后她若得罪了你,我自然作主,让你降伏她就是了。”

贾琏听了,爬起来给凤姐作了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再恼了,你再恼,我就恼了。” 说着又命人去叫平儿来,让凤姐和贾琏一起安慰她。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前道:“姑娘昨日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还替奶奶赔个不是。” 说着也作了个揖,引得贾母和凤姐都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前给凤姐磕头:“奶奶的千秋之日,我惹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凤姐正自愧悔昨日喝多了酒,不念素日情分,浮躁起来,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见平儿这般懂事,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她,泪珠滚落下来。平儿道:“我伏侍奶奶这么几年,奶奶从没弹过我一指甲,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挑唆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说着也滴下泪来。贾母便命人送他们三人回房,吩咐道:“有谁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不管是谁,我拿拐棍子打他一顿。”

三人重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跟着老嬷嬷回去。到了房内,凤姐见无人,才叹道:“我怎么就象个阎王、象个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跟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得连个淫妇也不如了,还有什么脸过日子?” 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满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众人的面,我跪也跪了,赔也赔了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要我再替你跪下才罢?太要强也不是好事。” 说得凤姐无言可对,平儿 “嗤” 的一声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一个媳妇来回:“鲍二媳妇吊死了。” 贾琏和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鲍二媳妇吊死了,她娘家亲戚要告官呢。” 凤姐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打官司呢!” 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许了几个钱,他们也就依了。” 凤姐道:“我一个钱也没有!有钱也不给,只管让他们告去,不许劝,也不用威吓,就让他们告,告不成倒问他们个‘以尸讹诈’!” 林之孝家的正为难,见贾琏给她使眼色,心下明白,便退了出去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回事。” 凤姐道:“不许给他们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商议,派人去好说歹说,许了二百两银子发送,才算了事。贾琏怕有变卦,又让人去告诉王子腾,叫了几名番役仵作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有王府出面,纵有不服也不敢分辨,只得忍气吞声。贾琏又命林之孝把这二百两银子记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私下给了鲍二些银两,安慰道:“日后再给你挑个好媳妇。” 鲍二得了银子又有体面,自然依允,仍旧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却故作不理会,见房内无人,便拉着平儿笑道:“我昨儿喝多了酒,你别怨我,打着哪里了,让我瞧瞧。” 平儿道:“也没打重。” 正说着,只听见外面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