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2/2)

刘姥姥见无事,便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道:“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跟着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着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都有,每一样用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 说着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喜出望外,声音发颤,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这般说,忙道:“姑娘只管留下。” 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双手接过,指尖颤抖:“这是哪世修来的福气,今儿竟这样周全。” 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嫌弃,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包好。刘姥姥还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 又命一个老婆子:“到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东西送出去。” 婆子答应了,和刘姥姥到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才回来。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到分路之处,宝钗叫住黛玉:“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便跟着宝钗来到蘅芜苑。进了房,宝钗坐下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不解,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嘴角撇起,故作严肃:“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越发疑惑,只管发笑:“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 黛玉一想,才想起昨儿失于检点,说了《牡丹亭》《西厢记》里的两句,脸颊瞬间泛红,手心发烫,连忙上前搂着宝钗的胳膊:“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 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追问,拉她坐下吃茶,语气放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偷背着我们看,我们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好。只是如今并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连声应 “是”。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 宝钗道:“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她们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林黛玉眼睛一转,嘴角上扬:“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腮帮子发酸。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快。”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还要怎样?” 黛玉自己也忍不住笑,捂着肚子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昨儿那些笑话虽可笑,回想却没味。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取笑儿。” 黛玉忙拉着她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 惜春道:“原说只画园子,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这上头哪里用得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 “咕咚” 一声,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大笑,那椅子原没放稳,被她全身一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起来,大家才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走到里间揭起镜袱照了照,见两鬓略松了些,忙打开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收拾好才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 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

林黛玉脸颊一红,拉着宝钗道:“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这园子虽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不多不少恰恰如此,但照样往纸上一画,必不能讨好。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该藏的藏,该露的露。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必要用界划,一点不留神,栏杆歪了、柱子塌了、门窗倒竖、阶矶离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花盆放在帘子上,岂不倒成了笑话?第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还是小事。依我看,一年的假太多,一月太少,竟给她半年的假,再派宝兄弟帮着她。不是让宝兄弟教她画,那更误事,是有不知道的、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眼睛一亮,拍手道:“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嘴角撇起:“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就急着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皴搜,拿它画这个,不托色又难晕染,画不好还可惜纸。我教你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地步方向不错。你和太太要出来,比着纸的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照着图样删补立稿子,添上人物就是。配青绿颜色、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你们还得另支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的碟子、笔都不全,得重新置一分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颜色也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再有就是两支着色笔。” 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倒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缓缓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又使,包你一辈子够使。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接口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道:“这作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呀。” 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要上火烤,不拿姜汁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拉着探春悄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 “嗳” 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 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就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她罢。” 宝钗原是和她顽,忽听她拉扯前番说过的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厮闹,放开她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 宝钗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轻轻拢上。宝玉在旁看着,只觉她越发娇俏,不觉后悔不该让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刻让宝钗替她整理。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就拿些钱去买,我帮着你们配颜色。” 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又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