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2/2)
贾母指尖轻拍扶手,眉眼温和:“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连忙站起身,声音发颤:“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向众人笑道:“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年纪,还不知能不能动呢。” 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庄家活就没人作了。” 贾母又问:“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叹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记不清了,怕人笑我,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就和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 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我们想这样也不能。” 贾母摆手:“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人快收拾了,我正想些地里现撷的瓜菜吃,外头买的不如你们田地里的新鲜。” 刘姥姥笑道:“这都是野意儿,吃个新鲜,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道:“今儿既认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走。我们也有个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尝尝,带些家去,也算没白来一趟亲戚。” 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说给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她取笑,她是乡屯里的老实人,搁不住你打趣。” 说着命人抓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攥着果子不敢吃。贾母又命人拿些钱给板儿,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喝了茶,便把乡村里的所见所闻说给贾母听,贾母听得眉开眼笑,十分入迷。正说着,凤姐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拣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命人送过去给刘姥姥。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意,吃过晚饭便又把刘姥姥打发过来。鸳鸯忙令老婆子带刘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让她换上。刘姥姥哪里见过这般行事,手脚发笨,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肠刮肚编些话来讲。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乡村趣闻,只觉得比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刘姥姥虽说是村野人,却生来有些见识,又经得多见得广,见贾母高兴,哥儿姐儿们也爱听,便没话也编些话来讲:“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有坐着的空儿,天天在地里头歇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就听外头柴草响,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爬着窗户眼一瞧,却不是我们村的人。”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冷了,抽些柴烤火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不是客人,说来奇怪,老寿星猜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有人喊:“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最是胆小,听了这话,心口发慌,连忙起身扶着人出至廊上瞧,只见东南上火光还亮着,她口里念佛不止,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都过来请安,回说火已经灭了,劝贾母进房。贾母直看着火光息了,才领着众人进来。宝玉却一心记挂着抽柴的姑娘,忙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抽柴草作什么?冻出病来怎么办?” 贾母道:“都是说抽柴惹出火来,你还问,别说这个了,说别的罢。” 宝玉心里不乐,眉头紧锁,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又想了一个故事,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天天吃斋念佛,谁知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该绝后,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也只一个孙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死了,老奶奶哭的什么似的,后来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得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神佛是有的。” 这一番话正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都听得怔怔的,指尖攥着帕子。
宝玉却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心里闷闷的筹画着。探春见他出神,问道:“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还了席,再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 宝玉回过神,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 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不如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咱们雪下吟诗,更有趣。” 林黛玉忙笑道:“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更有趣儿呢。” 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她一眼,嘴角下垂,也不答话。
一时众人散去,宝玉背地里拉着刘姥姥,掌心冒汗,细问那抽柴的女孩儿是谁。刘姥姥被他问得没法,只得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 ——” 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用说了,只说原故就是了。” 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 宝玉听了,跺脚叹气,心口发堵:“可惜了这么个好姑娘。” 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老爷太太思念不尽,就盖了这祠堂,塑了茗玉小姐的像,派人烧香。如今日久年深,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有才情的人,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她成精,她时常变了人出来,在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抽柴的就是她。我们村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塑像平了庙呢。” 宝玉忙道:“快别如此,平了庙罪过不小!” 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就告诉他们。”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我明儿做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庙修盖了,再装潢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岂不好?” 刘姥姥笑道:“若这样,我可托了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顺口胡诌了一通。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取出几百钱给了茗烟,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让他先去踏看明白。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心冒汗,来回踱步。好容易等到日落,才见茗烟兴兴头头地回来。宝玉忙上前拉住他:“可有庙了?” 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和爷说的不一样,找了一日,才在东北上田埂子上找到一个破庙。” 宝玉喜得眉开眼笑,连忙问道:“刘姥姥年纪大了,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怎么样?” 茗烟道:“那庙门倒是朝南开,也稀破的。我找得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得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 宝玉喜道:“她能变化成人,自然有些生气。” 茗烟拍手笑道:“哪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眉头紧锁,骂道:“真是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 茗烟急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听了谁的混话,信以为真,把这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 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若是她哄我们,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赏你。” 正说着,二门上的小厮来报:“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