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2/2)
这边宝钗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心头一沉,指尖停住,怔怔地坐着。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 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进来了吗?” 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 又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 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些玩话,没什么正经的。” 宝钗笑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你倒忙忙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定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和宝钗一同出了怡红院,往凤姐那里来。果然是告诉她月钱的事,又叫她去给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把袭人弄得脸颊泛红,十分不好意思。见过王夫人,袭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缘由,袭人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才把实情告诉。宝玉喜得眉眼弯弯,拉住她的手笑道:“我可看你还回不回家去!那一回你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看谁还敢叫你去!” 袭人抽回手,嘴角撇起,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行。”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你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了,听不见看不见,也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忙捂住她的嘴,急道:“罢了罢了,别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了奉承吉利话嫌虚浮,听了这些实话又要生悲感,后悔自己说冒失了,连忙笑着岔开话题,拣宝玉素日爱谈的问起,先说春风秋月,再谈粉淡脂浓,然后说到女儿如何好,又提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得正浓,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说是大丈夫死名死节,倒不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把君弃在哪里?必定有刀兵才战,猛拼一死,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把国弃在哪里?所以这都不是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都是出于不得已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如武将,念两句书放在心里,朝廷稍有瑕疵,就胡谈乱劝,只顾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刻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朝廷受命于天,若不圣不仁,天地断不会把万几重任交给他。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真有造化,该死于此时,趁你们都在,我就死了,能让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从此不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其时了。” 袭人忽见他说出这些疯话,忙说困了,不再理他。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在园中各处游得腻烦了,想起《牡丹亭》的曲子,自己看了两遍仍不惬意,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小旦龄官唱得最好,便特意出角门来找。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宝玉问:“龄官独在那里?” 众人告诉他:“在她房里呢。” 宝玉忙至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一动不动。宝玉素日和别的女孩子顽惯了,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便走到床边坐下,陪笑道:“好姐姐,起来唱一套‘袅晴丝’罢。” 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躲避,眉头紧蹙,正色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宝玉见她态度冷淡,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在蔷薇花下划 “蔷” 字的那个丫头。他从未被人这般厌弃,脸颊泛红,讪讪地站了起来,只得走了出去。宝官等人不解其故,问起缘由,宝玉说了一遍,便要离开。宝官笑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头纳闷,问:“蔷哥儿去哪里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定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弄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特,少站片刻,果然见贾蔷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还有一只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要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这是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 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听曲子的心思全没了,只想看他和龄官如何相处。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给你顽,省得你天天闷闷的。我先顽给你看。” 说着,拿谷子哄得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 “有趣”,独龄官嘴角撇起,冷笑两声,赌气又躺下了。贾蔷还陪着笑问她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够,如今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拿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听了,额头冒汗,连忙赌身立誓:“今儿我真是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两多银子买它来,原是想给你解闷,没想着这上头。罢了罢了,放了生,给你免灾。” 说着,果然把雀儿放了,又一顿把笼子拆了。龄官又道:“那雀儿虽不如人,也有老雀儿在窝里,你拿它来干这个,忍心吗?今儿我咳嗽吐了两口血,太太叫大夫来瞧,你不说替我细问问,倒弄这个来取笑!偏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生生病。” 说着又哭了起来。贾蔷声音发颤:“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就去请他来。” 说着就要走,龄官又叫 “站住!这么大毒日头,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了,只得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情景,心头一震,痴痴地站着,这才领会了那日龄官划 “蔷” 字的深意。他再也站不住,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顾不上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他出来。
宝玉一路心头沉甸甸的,痴痴地回了怡红院,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宝玉一进来,就长叹一声,对袭人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管窥蠡测’。昨夜我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早已忘了,不想宝玉今儿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宝玉默默不语,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常常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这些都是宝玉心中所思,也不必妄加揣测。
且说林黛玉见宝玉这般模样,便知他又从哪里着了魔,也不便多问,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 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去了,倘或碰见人应酬,多没意思。我一概不去,这么热的天,又要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姨妈比不得大老爷,这里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多想。你怕热,只清早去磕个头,吃杯茶就回来,岂不好看。” 宝玉还没说话,黛玉先笑道:“你看在人家替你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 袭人便把昨日宝玉睡觉,宝钗来坐了一会替他赶蚊子的话说了。宝玉听了,忙道:“不该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 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地走来,眼圈湿润,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二人只得送她到前面。湘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有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婶娘,湘云回去恐受气,便催她快走。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被湘云拦住了。湘云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嘱咐:“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也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眼看着她上车离去,大家才进来。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