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2/2)

众人正琢磨,宝玉等不及了,没等贾政吩咐就开口:“旧诗有‘红杏梢头挂酒旗’,不如拟‘杏帘在望’四字。” 众人赞道:“好个‘在望’!暗合‘杏花村’,妙!” 宝玉撇嘴冷笑:“村名叫‘杏花’就俗透了,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不如叫‘稻香村’,多雅致。” 众人拍手叫好,贾政却一声断喝:“无知业障!你能识几个古人、记几首诗,也敢在我跟前卖弄!方才不过试试你,你倒当真了!”

说着引众人走进茅屋,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扫而空。贾政心里欢喜,却故意问宝玉:“这里怎么样?” 众人悄悄推宝玉,让他说好话。宝玉却直说道:“远不如‘有凤来仪’。” 贾政怒道:“无知蠢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才叫好,哪里懂这清幽气象,终究是不读书的缘故!” 宝玉忙道:“老爷教训得是,可古人常说‘天然’二字,是什么意思?”

众人见宝玉倔强,都怪他呆痴,见他问 “天然”,便解释:“‘天然’就是天生就有的,不是人力造的。” 宝玉道:“这就奇了!这里造个田庄,明明是人力硬凑的 —— 远无邻村,近不靠城,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下无通桥,孤零零的,算什么大观!哪比得上前面的景致,虽也是种竹引泉,却顺着自然情理,不显得刻意。古人说‘天然图画’,就是怕不该造田庄的地方硬造田庄,不该堆山的地方硬堆山,再精致也不相宜……”

话没说完,贾政气得脸色涨红,喝道:“叉出去!” 宝玉刚被小厮拉到门口,贾政又喝:“回来!再题一联,不通就打嘴!” 宝玉吓得浑身发颤,低头想了想,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 一面引众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进了木香棚,越了牡丹亭,穿过芍药圃,走进蔷薇院,出了芭蕉坞,一路盘旋曲折。忽然听见水声潺潺,从石洞里泻出,上面萝薜倒垂,下面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贾政道:“这里该题什么名?” 众人道:“不用拟了,正是‘武陵源’。” 贾政笑道:“太实了,还陈旧。” 众人又道:“那就‘秦人旧舍’。” 宝玉道:“更露骨了,‘秦人旧舍’是避乱的意思,怎么能用?不如‘蓼汀花溆’四字。” 贾政斥道:“胡说!”

正要进港洞,贾政想起没船,贾珍道:“采莲船四只、座船一只,还没造好。” 贾政笑道:“可惜进不去了。” 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能进去。” 说着在前引路,众人攀着藤、扶着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更多,溪水更清,溶溶荡荡,曲折蜿蜒,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连一点尘土都没有。忽然柳阴里露出一座折带朱栏板桥,过了桥四通八达,只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大主山的余脉都穿墙而过。

贾政道:“这房子看着没滋味。” 迈步进门,却见迎面突出一块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四面围着各式石块,把里面的房屋全遮住了,一株花木也没有,只有许多异草:有的牵藤,有的引蔓,有的垂在山巅,有的穿进石缝,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有的像翠带飘拂,有的像金绳盘屈,有的果实红如丹砂,有的花开似金桂,香气馥郁,远非花香可比。贾政忍不住笑道:“有趣!就是不大认识。” 有人道:“是薜荔藤萝。” 贾政道:“薜荔藤萝没有这么香。” 宝玉道:“确实有藤萝薜荔,但香的是杜若蘅芜,那是茝兰,那是清葛,那是金簦草,那是玉蕗藤,红的是紫芸,绿的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里写的那些异草,像藿蒳、纶组紫绛、石帆、水松、扶留、绿荑、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代久了,人不认识,就按样子起名,渐渐叫差了,也未可知。”

没等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了!” 宝玉吓得往后一退,不敢再说话。贾政见两边都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比前几处更清雅。贾政叹道:“在这轩里煮茶操琴,都不用焚香了。这景致超出意料,诸公定有佳作题额。” 众人笑道:“‘兰风蕙露’最贴切。” 贾政道:“就用这四字,对联呢?” 一个清客念道:“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是妙,‘斜阳’二字不妥,太颓丧了。” 另一个清客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吟,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出声,喝道:“该你说话时倒哑巴了,还要人请教你?”

宝玉回道:“这里没有兰麝、明月、洲渚这些景致,要是硬凑这些字眼,题二百联也说不完。” 贾政道:“谁逼着你用这些字了?” 宝玉道:“那匾就叫‘蘅芷清芬’,对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书成蕉叶文犹绿’,没什么稀奇。” 清客们道:“李太白《凤凰台》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就行!这一联比‘书成蕉叶’更幽娴活泼,倒像‘书成’是套它的。” 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众人出来,走不多远,就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环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着屋檐,玉栏绕着台阶,兽面门环金光闪闪,螭头雕刻色彩鲜明。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就是太富丽了些。” 众人道:“本该如此,贵妃身份尊贵,礼仪不能省,虽然她崇节尚俭,可这等场合,不算过分。” 一面说一面走,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雕刻得玲珑剔透。贾政道:“这里该题什么?” 众人道:“‘蓬莱仙境’最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牌坊,心里忽然一动,觉得在哪儿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呆呆地出神。贾政又叫他题,宝玉满脑子都是那模糊的记忆,全无心绪,半天说不出话。众人以为他被折腾得才尽词穷,怕逼急了出事,连忙劝贾政:“罢了罢了,明日再题。” 贾政也怕贾母惦记宝玉,冷笑道:“你这畜生也有不行的时候!限你一日,明日再作不出来,我定不饶你!这是要紧地方,必得好好作。”

说着引众人出来,回头一看,从进门到现在,才游了十之五六。这时有人来报,雨村派人回话,贾政笑道:“剩下的地方逛不成了,好歹从另一边出去,略瞧瞧。” 说着引众人走到一座大桥前,见水流像晶帘似的奔入,原来这桥是通外河的闸,引泉水入园的。贾政问:“这闸叫什么?” 宝玉道:“这是沁芳泉的正源,就叫‘沁芳闸’。” 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一路行来,有的是清堂茅舍,有的堆石为墙,有的编花为窗,有的山下藏着幽尼佛寺,有的林中隐着女道丹房,还有长廊曲洞、方厦圆亭,贾政都没来得及进去。走了半日,腿酸得厉害,从没歇息,忽然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贾政笑道:“到这儿歇歇。” 说着引众人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的月洞门,只见粉墙环护,绿柳低垂。进门后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里点缀着几块山石,一边种着几株芭蕉,另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长得像伞一样,丝绦般的翠叶垂下来,红花像丹砂似的绽放。众人赞道:“好花!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海棠!” 贾政道:“这叫‘女儿棠’,是外国品种,俗传出自女儿国,说那里这种海棠最多,也是荒唐说法。” 众人笑道:“虽荒唐,名字倒传久了。” 宝玉道:“大概是文人墨客见这花红晕像涂了胭脂,姿态轻弱像带病的闺阁女子,才叫‘女儿’棠。后来被俗人听了,编进野史里当凭据,以讹传讹,倒让人当真了。” 众人都赞说得妙。

一面说话,一面在廊外抱厦下的榻上坐下。贾政问:“拟个什么新鲜字题这里?” 一个清客道:“‘蕉鹤’二字最妙。” 另一个道:“‘崇光泛彩’才好。” 贾政和众人都道:“‘崇光泛彩’好!” 宝玉也道:“妙极,只是可惜了。” 众人问:“可惜什么?” 宝玉道:“这里又有蕉又有棠,暗合‘红’‘绿’二字,只说蕉,棠就没着落;只说棠,蕉也没着落,缺一不可。” 贾政道:“依你怎么办?” 宝玉道:“题‘红香绿玉’四字,两全其妙。” 贾政摇头:“不好!不好!”

说着引众人进屋,只见这几间房收拾得与众不同,竟分不出间隔 —— 四面都是雕空玲珑的木板,有的刻着 “流云百蝠”,有的刻着 “岁寒三友”,还有山水人物、翎毛花卉、集锦、博古、万福万寿等花样,都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一块一块的木板,有的是贮书的,有的是放鼎的,有的安置笔砚,有的供花设瓶,样式也多,有天圆地方的,有葵花蕉叶的,有连环半璧的,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忽而见五色纱糊的是小窗,忽而彩绫轻覆的是幽户,满墙满壁都抠着槽子,按着古董玩器的形状嵌进去,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挂在墙上,却和墙齐平。众人都赞:“好精致的心思!真难为怎么想出来的。”

贾政等人刚进两层,就迷了路,左看有门可通,右看有窗暂隔,走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透亮,看着能走,到了门前,忽然见迎面进来一群和自己长得一样的人,原来是一面大玻璃镜。转过镜子,更觉得门多路杂。贾珍笑道:“老爷跟我来,从这门出去是后院,从后院走更近些。” 说着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然找到一门出去,院里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又见青溪挡路。众人诧异:“这水又是从哪儿来的?” 贾珍遥指道:“从那闸流到洞口,从东北山坳引到稻香村,又开了个岔口引到西南,最后都流到这里,合在一起从墙下出去。” 众人都道:“神妙极了!” 说着又见大山阻路,众人道:“又迷路了。” 贾珍笑道:“跟我来。” 仍在前引路,众人跟着他从山脚边一转,就见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豁然到了大门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是巧夺天工!”

大家出来,宝玉还惦记着园里的景致,又没听见贾政吩咐,就跟着到了书房。贾政忽然想起他,喝道:“你还不走?逛不够吗!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定惦记着,快进去,白疼你了。” 宝玉这才躬身退了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