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2/2)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过来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 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他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不便见。” 叫小丫头:“回复我身上有病不能出来,请安道谢就是了。” 小丫头道:“只怕是来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着,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进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 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 凤姐道:“你还装呆?林姑爷升了湖北粮道,娶了继母,十分合心,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托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亲戚,说是续弦,着人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都是你继母作主,还叫琏二哥哥送去。” 说得黛玉一身冷汗,恍惚父亲真在做官,急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 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他还不信,咱们走罢。” 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 众人冷笑而去。

黛玉心中干急,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可救。” 便两腿跪下抱住贾母的腰:“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亲娘,我情愿跟着老太太。” 只见老太太呆着脸笑道:“这个不干我事。” 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 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花分外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 贾母道:“不中用了,做女人终是要出嫁的,在此地终非了局。” 黛玉道:“我情愿做奴婢自做自吃,只求老太太作主。” 贾母总不言语,黛玉抱着她痛哭:“老太太向来慈悲最疼我,紧急时怎么不管!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 听见贾母道:“鸳鸯,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无望,不如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亲娘,外祖母、舅母姊妹平时待自己好都是假的。又一想:“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有法儿?” 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妹妹大喜呀。” 黛玉听了越发急,拉住宝玉哭道:“好宝玉,我今日才知你是无情无义的人。” 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咱们各自干各自的。” 黛玉越听越气,拉着他哭:“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 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我待你怎么样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曾许过宝玉,转悲作喜:“我死活打定主意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 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就瞧瞧我的心。” 说着拿小刀子往胸口一划,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按住他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事,先来杀了我罢!” 宝玉道:“不怕,我拿心给你瞧。” 还在伤口乱抓,黛玉又颤又哭,怕人撞破,抱住他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 眼睛一翻,咕咚倒下。黛玉拼命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脱了衣服睡。” 黛玉一翻身,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自哽咽,心上乱跳,枕头上早已湿透,肩背身心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了久了,与宝玉尚未定亲,这梦从何说起?” 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若宝玉真死了可怎么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出汗,挣扎着脱了外罩大袄,叫紫鹃盖好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见外面淅淅飒飒,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听得远远吆呼声,紫鹃已睡着鼻息作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窗缝透进凉风,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竹枝上家雀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窗纸渐渐透进清光。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子咳嗽起来,连紫鹃都被咳醒了。紫鹃道:“姑娘还没睡着?又咳嗽,想是着风了,窗户纸发清,也快亮了,歇歇罢,别尽着想长想短。” 黛玉道:“我何尝不想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 说着又嗽起来。紫鹃见她这般,心中伤感也睡不着,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痰盒。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 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 黛玉道:“既这样,把痰盒换了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换了痰盒,将手里的往桌上一放,开套间门叫醒雪雁,开门倒痰时,见满盒子痰中好些血星,唬得失声叫道:“嗳哟,这还了得!” 黛玉在里面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口:“手里一滑,险些撂了痰盒。” 黛玉道:“不是痰里有什么?” 紫鹃道:“没有。” 说着眼眶一酸,眼泪直流,声音都岔了。黛玉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听见紫鹃声音悲惨,心中猜着八九分,叫紫鹃:“进来罢,外头凉。” 紫鹃答应一声,声音越发凄惨,黛玉听了心凉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还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 紫鹃勉强笑道:“谁哭了,早起眼睛不舒服。姑娘今夜醒的时候多,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 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 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好,得自己开解,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哪个不疼姑娘。”

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痰盒,雪雁捶着她的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在旁边守着,黛玉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去叫人。雪雁刚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笑嘻嘻走来,翠缕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画呢。” 雪雁连忙摆手,二人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原故?” 雪雁把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二人吐了吐舌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 雪雁道:“我正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 三个人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被躺在床上,说道:“谁告诉你们了,这么大惊小怪。” 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请你去商议题诗,不知姑娘又欠安了。” 黛玉道:“也不是大病,身子略软些,躺躺就起来。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请来坐坐。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 二人答道:“没有。” 翠墨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老爷天天查功课,哪里还能乱跑。” 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略站了一回,悄悄退出去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大观园图,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忽见翠缕、翠墨神色匆忙回来,湘云先问:“林姑娘怎么不来?” 翠缕道:“林姑娘昨夜又犯病了,咳嗽了一夜,还吐了一盒子痰血。” 探春诧异道:“这话真么?” 翠墨道:“我们进去瞧了,颜色不成颜色,说话气力都微了。” 湘云道:“不好成这样,怎么还能说话?” 探春道:“你糊涂,不能说话岂不是已经……” 说到这里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聪明人,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 探春道:“既这样,咱们都过去看看,若病得利害,就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来瞧瞧。” 湘云道:“正是。” 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着小丫头往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她们来,不免又伤心,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都不管,何况她们,脸上却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坐在床沿上,看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 黛玉道:“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 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指那痰盒,湘云年轻直爽,伸手拿起一看,唬得惊疑不止:“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 黛玉回头一看,自己早已心灰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这般蝎蝎螫螫的!” 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姐姐静静的养养神,我们回来再瞧你。” 黛玉道:“累你们惦着。” 探春嘱咐紫鹃好生伏侍,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