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2/2)
宝玉原以为王夫人不过是搜检一番,谁知竟这般雷嗔电怒,所责之事皆是平日私语,一字不差,知道无可挽回,胸口如被重锤砸过,虽想一死了之,却不敢在王夫人盛怒之际多言,一路送她到沁芳亭。王夫人道:“回去好生念书,明儿我还要问你,已发下恨了。” 宝玉回来,一路琢磨:“谁这般犯舌,这里的事无人知道,怎么都被太太说了去?” 进房见袭人垂泪,想到晴雯、司棋、四儿都被赶走,自己也倒在床上哭起来。袭人推他劝道:“哭也没用,晴雯已经好了,回家心净养几天,等太太气消了,你求老太太慢慢叫她进来也不难,不过是太太信了诽言,一时气头上罢了。” 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袭人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怕她勾引你,象我们这粗笨的倒好。” 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 袭人道:“你一时高兴,不管有人无人,我使眼色递暗号你也不觉,自然被人知道了。” 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你和麝月、秋纹?” 袭人心里一动,低头半日无话,笑道:“想是太太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道:“你是至善至贤之人,她们又是你陶冶的,自然无错。芳官尚小,过于伶俐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晴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跟前,性情爽利些,也不曾得罪谁,想来是生得太好,反被这好所误。” 说毕又哭。袭人叹道:“天知道罢了,查不出人来,白哭无益,养着精神等老太太高兴了回明再要她是正理。” 宝玉冷笑道:“你不必宽我的心,晴雯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委屈,如今一身重病,又没亲爷热娘,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等得几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一面!” 又道:“今年春天,阶下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 袭人笑道:“你这痴话,草木怎会关系到人,真真婆婆妈妈。” 宝玉叹道:“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孔子庙前之桧、诸葛祠前之柏,世乱则萎,世治则荣,这海棠也是应其人欲亡,故先死了半边。” 袭人又气又笑:“晴雯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比附正经人,便是海棠,也该先比我,轮不到她。” 宝玉忙捂住她的嘴:“何苦来,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袭人暗喜,宝玉又道:“把晴雯的东西悄悄打发人送出去,再拿几吊钱给她养病,也算姊妹一场。” 袭人道:“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已把她的东西打点好了,等晚上叫宋妈送去,我攒的几吊钱也给她。” 宝玉感谢不尽。
晚间,宝玉趁人不备,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去晴雯家,婆子百般不肯,宝玉许了钱才勉强答应。晴雯本是赖大家买来的,十岁时被赖嬷嬷孝敬给贾母,后到宝玉房里,只知有个姑舅哥哥多浑虫,赖家把他收买进来,配了个媳妇灯姑娘。如今晴雯出来,便住在他家。此时多浑虫出去了,灯姑娘串门子去了,只剩晴雯一人爬在芦席土炕上。宝玉掀起草帘进来,见晴雯睡在炕上,衾褥还是旧日的,胸口一紧,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晴雯受了风,又听了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着,忽闻呼唤,强睁双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攥住他的手,哽咽半日才说出半句话:“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接着嗽个不住。宝玉也哽咽道:“渴了罢,我给你倒茶。” 晴雯指了指炉台上的黑沙吊子,宝玉拿过一个粗碗,闻着油膻之气,只得洗了两次,斟了半碗绛红色的茶,自己尝了尝,苦涩无香,才递与晴雯。晴雯如得甘露,一气灌下去。宝玉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呜咽道:“我虽生得好些,并无私情勾引你,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死也不甘心,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道理,不想平空担了虚名,有冤无处诉。” 说毕又哭。宝玉摸着她瘦如枯柴的手,见腕上戴着四个银镯,泣道:“卸下这个,等好了再戴。” 取下塞在枕下,又道:“可惜这二寸长的指甲。” 晴雯拭泪,拿起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脱下贴身的旧红绫袄,一并递给宝玉:“这个你收着,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也象在怡红院一样。” 宝玉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问,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
一语未了,灯姑娘笑嘻嘻掀帘进来:“好呀,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主子,跑到下人房里,敢是来调戏我?” 宝玉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怕,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大声,她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她。” 灯姑娘拉宝玉进里间,搂住他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依我一件事。” 宝玉心突突直跳,急道:“好姐姐,别闹,外头有老妈妈。” 灯姑娘乜斜醉眼:“呸!闻你在风月场中惯作工夫,怎么今日反讪起来。” 宝玉红着脸道:“姐姐放手,有话好说。”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叫婆子在园门等着,今日可等着了你。闻名不如见面,你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倒比我还怕羞。我在窗下细听,你们竟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不少,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以后你只管来,我不罗唣你。” 宝玉放下心来,起身央道:“好姐姐,千万照看她两天,我如今去了。” 出来告诉晴雯,二人依依不舍,晴雯用被蒙头不理他,宝玉才出来。因天黑恐生事,遂进园回房,告诉袭人说在薛姨妈家,袭人搬来铺盖睡在床外。宝玉长吁短叹,翻来覆去,三更后才朦胧睡去,梦中见晴雯走来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别过了。” 宝玉惊醒,哭道:“晴雯死了。” 袭人笑道:“你又胡闹。” 宝玉哪里肯听,恨不得天一亮就遣人问信。
天亮后,王夫人房里小丫头来传话说:“老爷请人寻秋赏桂花,喜你前儿诗做得好,要带你去,快洗脸换衣裳快来,环哥儿、兰哥儿都来了。” 袭人忙催宝玉盥漱,取了二等成色的衣履给他。宝玉赶到上屋,贾政正在吃茶,十分喜悦,命他坐,又向环、兰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们,论题联和诗,你们不及他,今日出去,宝玉须助他们两个。” 王夫人等从未听过这般考语,意外之喜。
父子几人去后,芳官、藕官、蕊官的干娘走来回禀:“芳官她们蒙太太恩典赏出去,就疯了似的,茶饭不吃,要死要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我们打骂也不怕,实在没法,求太太要么依她们,要么教导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 王夫人道:“胡说!佛门也是轻易能进的?每人打一顿,看还闹不闹!” 恰好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圆心因十五日送供尖被王夫人留下未回,听了这话,巴不得拐两个女孩子去使唤,忙道:“太太府上是善人家,这些姑娘无父无母,家乡又远,经了富贵,想修来世,也是高意,太太别限了善念。” 王夫人近日家中多故,邢夫人遣人来接迎春家去备人相看,又有官媒婆来说探春的事,心绪正烦,太阳穴突突跳,听姑子说得有理,便笑道:“你们带她们作徒弟去如何?” 两个姑子念佛道谢,王夫人道:“你们问她们真心与否,真心就当着我拜了师父去。” 三个干娘出去带来芳官三人,王夫人问了再三,她们执意要出家,遂与姑子叩了头,拜辞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意已决断,反倒伤心,命人赏了她们和姑子些东西。从此芳官跟了智通,蕊官、藕官跟了圆心,各自出家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