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1/2)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尤二姐、贾珍、贾琏等人无不胸口发闷,眼角泛红,悲恸难言,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心中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点醒,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暂且不表。

且说薛姨妈先前闻知湘莲已定下尤三姐为妻,心中甚是欢喜,正高高兴兴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救命之恩。忽闻家中小厮吵嚷 “三姐儿自尽了”,小丫头们连忙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缘由,只觉喉咙发紧,满心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走来,薛姨妈便拉着她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既已许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不知为何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去了哪里,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 宝钗听了,神色平静,指尖抚过衣襟:“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还想替他料理婚事,如今死的死、走的走,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不必伤感。倒是哥哥从江南回来一二十日,贩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同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该摆桌酒酬谢酬谢,别叫人家看着无理。”

母女正说话间,薛蟠自外而入,眼眶泛红,尚有泪痕,一进门便拍手对薛姨妈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和尤三姐的事?” 薛姨妈道:“我才听见说,正和你妹妹说这件事呢。” 薛蟠道:“妈妈可听说柳湘莲跟着一个道士出了家?” 薛姨妈眉头紧锁:“这越发奇了!柳相公那样年轻聪明的人,怎会一时糊涂跟着道士去了?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只身在此,你该各处找找才是,那道士左不过在方近庙里寺里罢了。” 薛蟠叹气道:“何尝不是!我一听见信儿,就带小厮们各处寻找,连个影儿也没有,问人都说没看见。” 薛姨妈道:“你既找过,也算尽了朋友之情。焉知他出家不是得了好处?你如今该张罗买卖,再把自己娶媳妇的事早些料理,‘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再者你妹妹说,你回来半个多月,货物该发完了,同去的伙计们该摆酒道道乏,人家陪你走了二三千里,受了四五个月辛苦,路上还替你担了多少惊怕。” 薛蟠点头:“妈妈说得是,妹妹想得周到。我也这么想来,只因发货闹得脑袋发胀,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几日,倒把正经事误了,明儿就下帖子请他们。” 薛姨妈道:“你看着办就是。”

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自己买的,不在货帐里,前几日被货物箱子压着没拿,昨儿货发完了,今日才送来。” 说着,两个小厮搬进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拍脑门,懊恼道:“嗳哟,我怎么糊涂到这步田地!特意给妈和妹妹带的东西,竟忘了拿回来,还是伙计送来了。” 宝钗挑眉:“亏你说‘特意带来’,这都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意的,怕是要放到年底。我看你诸事太不留心。” 薛蟠笑道:“想来是路上被人把魂吓掉了,还没归窍呢。” 众人笑了一回,薛蟠命小厮收下东西,打发来人回去,便叫小厮解开绳子、去掉夹板、打开锁。一箱是绸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指着另一箱:“这是给妹妹带的。” 亲自打开,母女二人见是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还有虎丘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灯、泥人戏(用青纱罩匣子装着),外带一个虎丘泥捏的薛蟠小像,与他毫无相差。宝钗拿起小像,对比着薛蟠瞧了瞧,嘴角上扬,忍不住笑起来,命莺儿带着老婆子把东西连箱子送到园里,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闲话,才回园去。薛姨妈将箱子里的东西一分分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回到房中,把玩意儿一件件过目,除自己留用,一分分搭配妥当:有送笔墨纸砚的,有送香袋扇子的,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顽意儿的,只有给黛玉的比别人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命莺儿带着一个老婆子送往各处。

姊妹们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林黛玉看见家乡之物,指尖摩挲着虎丘泥人,眼圈瞬间泛红,想起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寄居亲戚家中,何曾有人给自己带过土物?胸口发闷,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紫鹃深知她的心思,却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略好些,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这些东西,可见她素日看重姑娘,姑娘该欢喜才是,怎么反倒伤起心来?这岂不是宝姑娘送东西倒叫姑娘烦恼?再者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千方百计请大夫配药,如今才好些又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践身子,叫老太太添愁?姑娘这病本是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千金贵体,别自己看轻。” 正劝解着,小丫头在院内说:“宝二爷来了。” 紫鹃忙道:“请二爷进来。”

宝玉进房,见黛玉泪痕满面,眉头微蹙:“妹妹,又是谁气着你了?” 黛玉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谁生什么气。” 紫鹃嘴向床后桌上一努,宝玉会意,见堆着许多东西,便知是宝钗送来的,打趣道:“哪里来这么多东西,妹妹要开杂货铺?” 黛玉不答,紫鹃笑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宝姑娘送了些家乡土物,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我正劝解,恰好二爷来,替我们劝劝。” 宝玉明知缘故,却不敢提头,只得笑道:“想来妹妹是嫌宝姑娘送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放心,明年我叫人往江南,给你多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 黛玉听他是为自己开心,不好推也不好任,哽咽道:“我再没见世面,也不至于因东西少就生气,我又不是两三岁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小气了,我有我的缘故,你哪里知道。” 说着,眼泪又滚下来。宝玉走到床前挨着她坐下,把东西一件件拿起来摆弄,故意问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做什么用,说这件可摆面前、那件可当古董,一味用没要紧的话厮混。黛玉见他这般,心中过意不去,道:“你不用混搅,咱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 宝玉巴不得她出去散闷,连忙道:“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原该谢谢去。” 黛玉道:“自家姊妹不必谢,只是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带来些南边古迹,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 说着,眼圈又红了,宝玉站着等她,黛玉只得同他往宝钗那里去。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的话,急忙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四位伙计到齐,大家说些贩卖帐目、发货之事,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酒,薛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众人喝着酒说闲话,内中一个道:“今日这席上短两个好朋友。” 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能有谁,就是贾府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 大家果然想起,问薛蟠:“怎么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 薛蟠眉头一皱,叹气摇头:“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身;那柳二爷别提了,真是天下奇事,如今不知哪里做柳道爷去了。” 众人诧异:“这是怎么说?” 薛蟠把湘莲前后之事细说一遍,众人越发骇异:“怪不的前日我们在店里仿佛听见人吵嚷,说一个道士三言两语度了个人去,又说一阵风刮走了,只不知是谁,我们正发货没工夫打听,如今还是似信不信,谁知就是柳二爷!早知是他,我们也该劝劝,任他怎么也不叫他去。” 内中一个道:“别是柳二爷看破道士的妖术邪法,特意跟去背地里摆布他?” 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罢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么没人治治。” 众人问:“你知道了也没找寻他?” 薛蟠道:“城里城外哪里没找?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着他,还哭了一场呢。” 言毕长吁短叹,无精打采,不像往日高兴。众伙计见他这般,不便久坐,随便喝了几杯酒、吃了饭便散了。

且说宝玉同黛玉到宝钗处,宝玉笑道:“大哥哥辛辛苦苦带的东西,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 宝钗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远路带来的土物,大家看着新鲜些。” 黛玉指尖抚过泥人戏,轻声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 宝钗笑道:“妹妹知道‘物离乡贵’,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宝玉听这话正对黛玉心事,连忙岔开:“明年好歹让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 黛玉瞅他一眼:“你要只管说,不必拉扯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来道谢,倒定下明年的东西了。” 说得宝钗、宝玉都笑了。三人闲话一回,提起黛玉的病,宝钗劝她多出来逛逛散散心,比闷在屋里好,黛玉道:“姐姐说得何尝不是,我也这么想着。” 又坐了一会子方散,宝玉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各自回去。

且说赵姨娘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脸上堆笑,心中欢喜:“怨不得人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大方,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多少东西,挨门送到,不遗漏一处,也不薄谁厚谁,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都想到了。若是林丫头,正眼也不瞧我们,哪里肯送东西?” 一面想,一面把东西翻来覆去摆弄。忽然想到宝钗是王夫人的亲戚,何不拿去卖个好?便蝎蝎螫螫拿着东西走到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脸上堆笑:“这是宝姑娘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她这么年轻想得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叫人敬服。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夸她疼她,我不敢自专收着,特拿来给太太瞧瞧,让太太也喜欢喜欢。” 王夫人早知道她的来意,又见她说得不伦不类,不便不理:“你自管收了给环哥顽罢。” 赵姨娘兴兴头头而来,谁知抹了一鼻子灰,胸口发闷,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地走了。回到房中,把东西丢在一边,嘴里咕咕哝哝:“这又算了个什么。” 坐着生了一回闷气,嘴角耷拉着,满心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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