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2/2)
那时李纨正因兰哥儿病了,无暇理事,只命去见探春。探春已归房歇息,丫鬟们都在院内纳凉,探春正在沐浴,只有待书进去回话。半日,待书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 林之孝家的只得领着五儿出来,到凤姐那边先找着平儿,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歇下,听见此事,不耐烦地摆手:“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平儿听了,出来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儿唬得腿一软,跪在地下哭哭啼啼,把芳官赠露、舅舅送茯苓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平儿蹲下身,指尖搭在她肩上:“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才送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过才敢动,你不该偷了去。” 五儿忙又把舅舅送霜的来龙去脉说了,平儿笑道:“这样说,你竟是平白无辜被人顶缸。此时天晚,奶奶刚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小事絮叨。如今且将你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 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五儿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去了。
这里五儿被软禁在耳房,一步不敢多走。众媳妇有的劝她不该做这没行止的事,有的抱怨说正经差事还忙不过来,又弄个贼来添乱,倘或她寻死逃走,都是自己的不是。那些素日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光景,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胸口憋得发慌,本就怯弱有病,这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夜,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谁知和柳家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立刻撵她们出去,惟恐次日有变,一早便都悄悄来买转平儿,有的送东西,有的奉承她办事简断,有的细数柳家的素日不是。平儿一一应着打发她们去了,却悄悄来到怡红院访袭人,问她芳官是否真的给了五儿玫瑰露。袭人点头:“露确是给了芳官,芳官转给何人我却不知。” 袭人又去问芳官,芳官听了,吓得跳起来,连连点头:“是我送她的!” 忙又告诉了宝玉,宝玉手心冒汗,跺着脚道:“露的事虽完,可茯苓霜也是个麻烦!好姐姐,你叫五儿说也是芳官给的就完了。” 平儿笑道:“虽如此,她昨晚已经说过是舅舅给的,如今又改口说是你给的,岂不可疑?况且太太那边丢的露还没主儿,如今放了有赃证的,又去找谁?众人也未必心服。”
晴雯从里屋走来,接口道:“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 平儿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但玉钏儿急得哭,悄悄问彩云,彩云倒挤兑玉钏儿,说她偷了,两个人窝里斗,吵得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没事人?少不得要查,可又没赃证,怎么说她?” 宝玉一拍大腿:“也罢,这事我应起来!就说是我唬她们顽,悄悄偷了太太的露,茯苓霜也是我赏的,两件事都完了!” 袭人道:“这也是件阴骘事,能保全人的贼名儿,只是太太听见又要说你小孩子气不知好歹。” 平儿笑道:“这倒小事,我只怕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 说着伸出三个指头,袭人等一看便知是探春,都忙说:“正是这话,不如我们这里应了为是。” 平儿又道:“也得把彩云和玉钏儿叫了来问准,不然她们得了益,倒像我没本事问不出来,反倒让宝二爷兜底,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袭人等笑道:“正是,也该给你留个地步。”
平儿便命人叫了彩云和玉钏儿来,开门见山:“不用慌,贼已有了。” 玉钏儿忙问:“贼在那里?” 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问什么应什么。我明知不是她偷的,可怜她害怕都承认了。宝二爷不过意,要替她认一半。我本想说出来,可这事牵连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倒要问你们两个,以后能不能小心存体面?若能,就求宝二爷应了;若不能,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
彩云听了,脸颊涨得通红,羞恶之心涌上心头,咬着唇道:“姐姐放心,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再三央告我,我拿了些给环哥,情真。连太太在家时我们也拿过东西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 众人听了都诧异,没想到她竟这样有肝胆。宝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正经!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偷的唬你们顽,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就好了。” 彩云摇头:“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 平儿、袭人忙劝:“你一应了,难免叨登出赵姨奶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倒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了我们这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何等干净!以后千万小心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等太太回来。” 彩云低头想了一想,方才依允。
众人商议妥贴,平儿带着彩云、玉钏儿、芳官往前边来,至上夜房中叫了五儿,悄悄教她说是芳官赠的茯苓霜,五儿感激得热泪盈眶。平儿带着她们来到自己住处,见林之孝家的已带领几个媳妇,押着柳家的等了许久。林之孝家的上前笑道:“今儿一早押了她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吃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姑娘一并回明奶奶,她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她常伺候罢。” 平儿挑眉:“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 林之孝家的道:“她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事,姑娘不大认得,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 玉钏儿道:“姐姐忘了?她是二姑娘屋里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她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平儿这才想起,笑道:“哦,你早说是她,我就明白了。也太派急了些!如今这事水落石出了,连前儿太太屋里丢的露也有了主儿。是宝玉那日过来和彩云、玉钏儿要东西,她们两个怄他顽,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趁她们不防,自己进去拿了些出来,她们两个不知道,倒唬慌了。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才细细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宝玉外头得的,也曾赏过许多人,园内人有,妈妈子们讨了给亲戚,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她们,私情来往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茯苓霜还摆在议事厅上,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
说毕,平儿抽身进了卧房,把这番话回了凤姐。凤姐靠在榻上,皱眉道:“虽如此说,宝玉那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别人再求求他,他就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不应承?咱们若信了,将来大事也这样,如何治人?还得细细追究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只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也招了!‘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这柳家的虽没偷,到底有些影儿,才有人说她,虽不加贼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倒也不算委屈她。”
平儿坐在床边,轻声道:“何苦操这心!‘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依我说,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要回那边屋里去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你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哥儿,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倒也罢了。” 一席话把凤姐说笑了,摆了摆手:“凭你这小蹄子发放去罢,我才精爽些,没的淘气。” 平儿笑道:“这才正经!” 转身出来,一一发放众人。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