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2/2)

莺儿指尖不停编着花篮,头也不抬:“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各房都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别的房里,每日都要把姑娘丫头戴的折枝花儿各色送些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宝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也没要过一次。我今儿掐些,她们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语未了,春燕的姑妈果然拄着拐走来了。莺儿、春燕等忙起身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人手里都拿着鲜花,胸口微微起伏,心里老大不自在,看着莺儿编花篮,又不好直接说,便对着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着顽不肯动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拿我做隐身符来乐呵。” 春燕眉头一拧:“你老又要使我,又怕我闲着,这会子倒怪我。难道把我劈成八瓣子才好?” 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她摘下来的,烦我给她编,我撵她,她不肯走。” 春燕急道:“你可别顽了,你只顾顽,老人家就认真了。”

那婆子本是愚顽之人,又年近昏聩,惟利是图,一概情面不顾,正心疼那些被折的嫩柳鲜花,无计可施,听莺儿这么说,便倚老卖老,拿起拄杖就往春燕身上打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着你,你还敢和我强嘴!你妈恨得牙根痒痒,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来和我强辩!” 打得春燕又愧又急,眼圈泛红,哭道:“莺儿姐姐说的是顽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我又没烧胡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莺儿本是顽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脸颊涨红,赌气道:“我才是顽话,你老人家打她,我岂不愧疚?” 那婆子甩着胳膊:“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我就管不得自己的孩子了?” 莺儿听见这般蠢话,气得指尖发颤,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什么时候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顽话就管。我看你老只管管去!” 说着,便重新坐下,仍低头编柳篮子。

偏巧这时春燕的娘出来找她,远远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里做什么呢?” 那婆子立刻接声道:“你来瞧瞧,你的女儿连我也不服了,正在这里排揎我呢!” 春燕的娘一面走过来,一面道:“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丫头眼里没娘罢了,难道连姑妈也没了不成?” 莺儿见她娘来了,只得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哪里容人分说,指着石上的花柳给她娘瞧:“你瞧瞧,你女儿这么大了,还顽这些!她先领着人糟蹋我管的地方,我怎么说人?” 她娘本就为芳官的事一肚子气,又恨春燕不顺自己的心,上来就给了春燕两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来几年?就跟着那些轻狂浪小妇学坏了,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 一面抓起地上的柳条子,直送到春燕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肉!” 莺儿忙站起身,眉头紧锁:“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 那婆子本就深妒袭人、晴雯一干大丫鬟,知道她们比自己有体面、有权势,见了她们又畏又让,一肚子气没处发,如今见了藕官 —— 又是她姐姐的冤家,新旧怒气凑在一起,更是火上浇油。

春燕哭着就往怡红院跑。她娘怕她进去说了自己打她的事,又要受晴雯等人的气,不免着起急来,高声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 春燕哪里肯回头?她娘只顾着赶,没留意脚下的青苔,“扑通” 一声滑倒在地,引得莺儿、蕊官、藕官三个人反倒笑了起来。莺儿赌气将手里的花柳都掷进河中,自回蘅芜苑去了。这里那婆子心疼得直念佛,又骂道:“促狭小蹄子,糟蹋了花儿,雷也要打的!” 自己却也掐了些花,往各房送去不提。

却说春燕一路哭着跑进怡红院,顶头遇见袭人正要往黛玉处问安。春燕一把抱住袭人的胳膊,肩膀耸动:“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 袭人见春燕的娘也追了过来,眉头皱起,沉声道:“三日两头打了这个打那个,你是卖弄自己女儿多,还是真不知王法?” 那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只当她是好性子的,便硬着头皮道:“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这会子还来管什么?” 说着,又要上前打春燕。袭人气得转身就往院里走,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便说道:“姐姐别管,看她能怎样。” 一面给春燕使了个眼色,春燕会意,直奔宝玉屋里去。众人都笑道:“这可真是没影儿的事都闹出来了。” 麝月转向那婆子,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你再略煞一煞气,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向你讨个情还讨不下来?”

那婆子见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又见宝玉拉住春燕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别怕,有我呢。” 春燕一面哭,一面把方才莺儿编花篮、被姑妈和娘打骂的事一一说了。宝玉胸口起伏,越发急起来:“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 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我们虽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规矩了。” 便回头叫小丫头:“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 小丫头应了转身就走。旁边几个媳妇连忙上来劝道:“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 那婆子梗着脖子道:“凭你哪个平姑娘来,也得讲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反倒大家管娘的道理!” 众人笑道:“你当是哪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她若有情,说你两句;她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之间,小丫头回来道:“平姑娘正有事,问我什么事,我告诉了她,她说:‘既这样,且把她撵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 那婆子听了,顿时慌了神,眼圈泛红,泪流满面,拉住袭人的衣角央告道:“好容易我才进来,况且我是寡妇,家里没人,正好一心无挂地在里头伺候姑娘们,姑娘们也便宜,我家里也省些搅扰。我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过活,将来不免又没了生计。” 袭人见她这般模样,心便软了,说道:“你既要在这里,就该守规矩、听劝,别动不动就打人。哪里弄你这个不晓事的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失了体统。” 晴雯从里屋出来,冷声道:“理她呢,打发出去是正经,谁耐烦和她对嘴对舌!” 那婆子又连连央告众人:“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一定改过,姑娘们都是行好积德的人。” 一面又拉着春燕的手:“原是我为打你起的头,究竟也没打成你,我如今反要受罚,你也替我说两句好话。” 宝玉见她实在可怜,只得说道:“罢了,留下她吧,以后不许再闹了。” 那婆子连忙一一谢过众人,方才退了下去。

只见平儿走进来,问道:“是什么事闹得这般动静?” 袭人等忙道:“已经完了,不必再提了。” 平儿嘴角带笑:“‘得饶人处且饶人’,能省的就将就些也罢了。这才出去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未了又一处,叫我不知该管哪一处才好。” 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别的地方。” 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我正和珍大奶奶算账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出了八九件事了。你这里是最小的,算不得数,还有更可气可笑的呢。” 不知袭人问起究竟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