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1/2)
话说探春等进来,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忙将方才薛姨妈说亲的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众人,说笑了一会便散去了。
谁知上回提到的那位老太妃已然薨逝,凡有诰命在身的夫人皆需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朝廷敕谕天下: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内不得婚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婆媳祖孙,每日五更便入朝随祭,直到未正之后才回。老太妃灵柩在大内偏宫停放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前往先陵孝慈县,这陵离都城来往需十来日路程,灵柩到此后还要停放数日才入地宫,前后竟要耽搁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也少不得一同前往。两府主子皆不在家,众人计议后,便对外报称尤氏产育,将她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府事务,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姊妹丫鬟。
薛姨妈只得挪进园来,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虽李婶母女已去却仍不时来住,贾母又将宝琴托付给她,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家务冗杂还常遭赵姨娘、贾环嘈聒,惜春房屋狭小,贾母又千叮万嘱让她照管林黛玉 —— 薛姨妈素来怜爱黛玉,今遇此事,便挪至潇湘馆与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照料得十分经心。黛玉心中感激不尽,此后便如唤宝钗一般唤她 “姨妈”,连对宝钗称 “姐姐”、对宝琴称 “妹妹”,俨似同胞姐妹,比旁人更显亲切。贾母见此情景,十分喜悦放心。薛姨妈只专心照管姊妹、禁约丫头,家中大小事务一概不多置喙;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不肯乱作威福,且她自家上下只剩她料理,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在外下处的饮馔铺设,着实操劳。
当下荣宁两府主子无暇理事,执事人等或随驾入朝、或照管外务、或踩踏下处,各忙各的,两处下人没了正经管束,便纷纷偷安,或乘隙结党,与临时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赖大及几个管事照管外务,赖大手下常用之人多已随驾,另委的皆是生手,办事不顺手不说,还无知妄为,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生事,难以尽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皆需蠲免遣发,尤氏等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后,也欲遣发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尤氏道:“这些人本是买来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着使唤,让教习们自去便是。” 王夫人道:“这学戏的与寻常使唤丫头不同,他们也是好人家儿女,因家贫无能才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了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吧,当日祖宗手里也有这例。咱们如今若不如此,反倒损阴坏德又小器。如今园里留下的几个老丫头,都是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日后大了配给咱们家小厮便是。” 尤氏道:“如今咱们先问问这十二个女孩子,愿意回去的,叫他们父母亲人亲自来领,给足盘缠才妥当,免得被混帐人顶名冒领转卖,辜负了这恩典;不愿回去的,便留下。” 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又遣人告知凤姐,一面吩咐总理房,给每位教习八两银子令其自便,将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注册收存,派人上夜。
唤来十二个女孩子面问,倒有一多半不愿回家:有说父母只以卖女为事,回去还会被卖的;有说父母已亡、被叔伯兄弟所卖的;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慕府中恩典不舍的。愿去者只剩四五人。王夫人只得应允留下不愿去的,令愿去者的干娘先领回家,单等亲父母来领;将留下的女孩子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给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讨了老旦茄官去。众女孩各得其所,如倦鸟出笼,每日在园中游戏。众人皆知她们不会针黹、不惯使唤,也不大责备;其中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谋生之技,便丢开戏技,学起针黹纺绩等女工。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起身,先到外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过后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回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才回家。这外下处是一座大官的家庙,由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分东西二院,荣府赁了东院,北静王府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互相照应,外面细事不必细述。
且说大观园中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还要送灵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得闲空,多在园中游玩。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散在园内听使,园中人倒多了几十个。这文官等一干女孩,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人、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多不安分守理,众婆子无不含怨,只是口中不敢分证。如今散了学,众婆子虽称愿,也有丢开旧怨的,也有心地狭窄仍怀恨的,只因女孩们已分在各房名下,便不敢来相侵。
可巧这日是清明,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宝玉因病未大愈,未曾同去。饭后发倦,袭人劝道:“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积在心里不好。” 宝玉只得拄了一支杖,趿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碌:有修竹的、有锄树的、有栽花的、有种豆的,池中还有驾娘们行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着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拍手笑道:“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来接林妹妹的!” 众人都笑起来。宝玉脸颊泛红,也笑道:“人家生病,谁是好意取笑,你倒这般形容。” 湘云笑道:“你的病本就比别人另一样,原就招笑,反说别人。” 说着,宝玉便坐下,看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咱们去别处坐坐吧。”
宝玉本就想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众人,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盯着杏树,眉头微蹙,眼眶发热,心头发酸:“才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就‘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仰望杏子,不舍移开目光。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却未免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她也会如这杏树一般 “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岫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越发伤感,对着杏树不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只雀儿飞来,落在枝上乱啼。宝玉又犯了呆性,心头琢磨:“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来过,如今见无花只剩枝叶,故才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跟前,不能问它。只是不知明年杏花再开时,这雀儿还记不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相会?”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亮起,将雀儿惊飞。宝玉心头一跳,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敢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仔细你的皮肉!” 宝玉越发疑惑,忙转过山石,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地上,手里还捏着火柴,守着些纸钱灰兀自悲伤。宝玉忙问道:“你给谁烧纸钱?快别在这里烧!若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我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到外头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低着头不作一声。宝玉连问几声,她仍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恨恨走来拉藕官,口内骂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气的了不得!” 藕官终究是孩气,怕被辱没没脸,便不肯走。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头了,如今还敢像在外头那般随心乱闹?这是有规矩的地方!” 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爷都守规矩,你是什么阿物儿,也赶来胡闹?跟我快走!” 宝玉忙拉住藕官,用拄杖敲开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纸钱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向我要一挂白纸钱,不许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才能好得快。所以我特意请了这纸钱,央林姑娘让藕官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任何人知道,我今日才能起来,偏被你撞见冲了!你还要告她,藕官你只管去,见了奶奶们就照我说的这话讲。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你故意冲犯神明,要害我早死!” 藕官听了,心内转忧成喜,反倒拉着婆子要去对质。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脸上堆笑央告宝玉:“我原不知道是爷祭神,若爷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可就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 宝玉道:“你也不许回去了,我便不追究。” 婆子道:“我已经回了要带她去,怎好不回去?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她,林姑娘又把她叫去了。” 宝玉想了想,点头应允,那婆子才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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