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1/2)

话说宝玉听见王夫人唤他,忙往前边赶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会甄夫人。宝玉心里早惦记着甄宝玉的事,自是欢喜,忙换了衣裳,跟着王夫人前往。到了甄府,见其家中布置与荣宁二府相差无几,甚至有一两处更为精致。细问之下,果然有个宝玉,年纪、性情竟与自己一般无二。甄夫人热情留席,宝玉在那里耽搁了一日才回来,这才真真切切信了世上竟有另一个 “自己”。晚间,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席面,请了名班大戏,款待甄夫人母女。过了两日,甄家母女便不辞而别,回任上去了,此事暂且不表。

这日,宝玉见湘云的病渐渐痊愈,便动身去看黛玉。恰逢黛玉刚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见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黹,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指尖碰了碰她的胳膊:“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了?” 紫鹃抬头,嘴角带着笑意:“好些了。” 宝玉松了口气,抬手抚在胸口:“阿弥陀佛!可算好了。” 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鲜事!” 宝玉笑道:“这叫‘病笃乱投医’嘛。” 一面说,一面见紫鹃只穿了件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套着青缎夹背心,便伸手在她肩上摸了摸,指尖微凉:“穿这么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如今时气不好,你再病了,可就更难办了。” 紫鹃闻言,身子往后挪了挪,收起针线站起身:“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那些混帐行子背地里不知怎么说你呢,你总不留心,还和小时候一般行径,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许和你说笑,你近来没瞧见她都远着你吗?” 说着,便携了针线进了别房。

宝玉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心口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指尖攥得发白,只愣愣地瞅着面前的竹子,发起呆来。恰逢祝妈来挖笋修竿,他便怔怔地走出潇湘馆,魂魄像丢了一半,心无所依,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眼泪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滚落。这般呆坐了足有五六顿饭的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回来,路过此处,忽瞥见桃花树下石上坐着一人,手托腮颊,不是宝玉是谁。雪雁眉头微蹙,心里嘀咕:“怪冷的天,他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春天有残疾的人都容易犯病,难道他犯了呆病?” 一边想,一边走过去蹲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猛地抬头,看见雪雁,眼神躲闪:“你又来寻我做什么?你难道不是女儿家?她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找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闷闷地回了潇湘馆。

黛玉还没醒,雪雁将人参交给紫鹃,顺口问道:“姐姐,太太在做什么呢?” 紫鹃接过人参:“也歇中觉呢,让你等久了?” 雪雁笑道:“可不是,我在下心房和玉钏儿姐姐说话,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叫我,说她给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跟她的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她们自己也有衣裳,怕是舍不得穿去脏地方,才借别人的,我便推说衣裳都由你收着,得回姑娘,姑娘病着,怕误了她出门,让她再转借别人。” 紫鹃笑道:“你这小东西倒机灵,把担子推到我和姑娘身上,叫人怨不着你。她这会子走了吗?” 雪雁道:“这会子该走了。” 紫鹃点点头,雪雁忽然想起一事,眉头皱起:“姑娘还没醒呢,不知是谁给了宝玉气受,他坐在桃花底下哭呢。” 紫鹃心里一紧,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嘱咐雪雁好生听候:“若姑娘问我,就说我马上回来。” 说着,快步出了潇湘馆,一径寻到宝玉跟前,嘴角带着歉意的笑意:“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也是为大家好,你怎么就赌气跑到这风地里哭,真要作出病来唬我?” 宝玉忙抹了抹眼泪,鼻尖通红:“谁赌气了!我听你说的有理,想着你们既这么说,别人想必也这么想,将来渐渐都不理我了,心里实在难受。” 紫鹃便挨着他坐下,宝玉侧头看她:“方才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么又来挨我坐?” 紫鹃道:“你都忘了?前几日你和姑娘正说话,赵姨娘一头闯进来,我才听见她不在家,正想问你一事。前日你和姑娘说‘燕窝’二字就歇住了,我正想着问你呢。” 宝玉松了口气,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居,吃燕窝又不能间断,总向她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说,我已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如今我听见每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够了。” 紫鹃心里一暖,笑道:“原来是你说了,怪不得老太太忽然想起送燕窝来,多谢你费心。”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姑娘的病就好了。” 紫鹃随口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像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浑身一震,眼睛瞪得溜圆:“谁?往哪个家去?” 紫鹃淡淡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呀。”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姑父姑母都没了,无人照看,才来这里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 紫鹃冷笑一声,语气平静:“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人口多,难道别人家就只有一父一母,房族中再无人了?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过一辈子?林家虽穷,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女儿丢在亲戚家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她送你的,都打点出来还她,她也把你送她的都打叠好了。”

宝玉听了,脸色瞬间惨白,眼珠直直的,嘴角边津液顺着下巴往下淌,竟浑然不觉。紫鹃正要看他如何回答,忽听晴雯走来,高声道:“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你在这里!” 紫鹃忙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快拉他去罢。” 说着,自己便转身回潇湘馆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伸手拉住他的手,一直拉回怡红院。袭人见他这般模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忙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更觉他两个眼珠发直,手脚冰凉,叫他也不答应,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回贾母,先差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宝玉半日,问他几句话毫无回应,伸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又在他嘴唇上方的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掐出深深的指印,宝玉竟也不觉疼。李嬷嬷 “呀” 的一声,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捶床捣枕:“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 袭人本指望她有办法,见她这般哭闹,也信了宝玉不中用,忍不住哭起来,晴雯忙拉着她:“你老人家先别哭,快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不然就真耽误了!”

晴雯把方才紫鹃和宝玉的对话说了一遍,袭人听了,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潇湘馆跑,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胸口剧烈起伏,带着哭腔:“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快去瞧瞧他,他都快死了!李妈妈掐他也不疼,放声大哭说不中用了,你快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眼角挂泪,举止大变,心里一慌,手里的药碗险些摔落,忙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定神,眼泪直流:“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说他已死了大半个了,只怕这会子都没气了!”

黛玉一听,只觉天旋地转,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尽数呛出,抖肠搜肺地剧烈咳嗽起来,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前替她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开紫鹃,声音发颤:“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向来把顽话当真。” 黛玉咳着道:“你说了什么,趁早去解说,他或许还能醒过来。” 紫鹃听说,忙下床,跟着袭人往怡红院赶去。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早已闻讯赶来,一屋子人乱作一团。贾母一见紫鹃,眼内像要冒火,厉声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吓得膝盖发软,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是几句顽话。” 话音刚落,宝玉忽的嗳呀一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众人一见,这才齐齐松了口气。贾母伸手就要拉紫鹃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的手,死也不放,哭道:“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之下,才知是紫鹃说 “要回苏州” 的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抹了抹眼泪:“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句顽话。” 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伶俐,也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哄他做什么?” 薛姨妈忙劝道:“宝玉本就心实,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姊妹两个一处长大,比别人更亲厚,热刺刺说一个要走,别说他是实心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姨太太只管放心,吃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来瞧宝玉。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进来瞧瞧。” 宝玉一听 “林” 字,顿时满床闹起来,手脚乱蹬:“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了,快打出去!” 贾母忙道:“打出去,打出去!” 又忙安慰:“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 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 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你们也不许提‘林’字,好孩子们,听我的话!” 众人忙连声答应,憋得不敢笑。一时宝玉瞥见十锦格子上陈设的金西洋自行船,指着乱叫:“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人拿下来,袭人递给他,宝玉便紧紧掖在被中,破涕为笑:“可去不成了!” 一面说,一面仍死拉着紫鹃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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