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2/2)
薛蟠三杯酒下肚,忘了形,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新奇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喝一坛!” 云儿拿起琵琶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罢。” 薛蟠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
宝玉笑道:“这么滥饮容易醉,也没趣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个新令,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道:“有理。” 宝玉拿起酒海一气饮干,说道:“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原故,说完饮门杯,酒面要唱一首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薛蟠没等说完就站起来:“我不来,别算我,这是捉弄我呢!” 云儿推他坐下:“怕什么?你天天喝酒,难道还不如我?说对了最好,说错了不过罚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一乱令,倒要喝十大海,下去斟酒多丢人。” 众人拍手叫好,薛蟠无法,只得坐下。
宝玉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都道:“说得有理。” 薛蟠扬着脸摇头:“不好,该罚!” 众人问:“为何该罚?” 薛蟠道:“我一句也听不懂!” 云儿拧他一把:“你悄悄想你的,回来说不出才该罚。” 宝玉拿起琵琶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众人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拈起一片梨:“雨打梨花深闭门。” 令完。
下该冯紫英:“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饮了门杯:“鸡声茅店月。” 令完。
云儿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唱道:“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你怎么钻?” 饮了门杯:“桃之夭夭。” 令完。
薛蟠道:“女儿悲 ——” 说了半日没下文,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 薛蟠急得眼睛瞪得像铃铛,半晌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大笑,薛蟠道:“笑什么?女儿嫁了汉子当王八,能不伤心?” 众人笑道:“快说底下的。” 薛蟠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笑道:“该罚!这句更不通。” 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又道:“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往里戳。” 众人扭着脸道:“该死!快唱。” 薛蟠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道:“罢了罢了,免了酒底。”
蒋玉菡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饮了门杯,拿起一朵木樨:“花气袭人知昼暖。”
薛蟠跳起来嚷道:“了不得!该罚!席上没有宝贝,你怎么念宝贝?” 蒋玉菡怔道:“何曾有宝贝?” 薛蟠道:“你还赖!袭人不是宝贝是什么?你问他。” 指着宝玉。宝玉满脸通红,道:“薛大哥该罚多少?” 薛蟠拿起酒一饮而尽:“该罚!” 冯紫英等人不知原故,云儿解释了,蒋玉菡连忙起身陪罪,众人道:“不知者不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随后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掌心发热,紧紧拉着他的手:“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事请教,你们贵班中有个叫琪官的,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笑道:“那是我的小名。” 宝玉欣然跌足:“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无以为赠。” 说着从袖中取出扇子,解下玉玦扇坠递给他:“微物不堪,略表心意。” 蒋玉菡接过:“无功受禄,何以克当!我这里有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聊表亲热。” 撩衣解下一条大红汗巾:“这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送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赠。二爷把你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喜不自禁,连忙解下自己的松花汗巾递给他。二人刚系好,薛蟠跳出来拉着他们:“放着酒不吃,逃席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二人道:“没什么。” 薛蟠不依,冯紫英出来才解了围。众人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问道:“坠儿呢?” 宝玉道:“马上丢了。” 睡觉时,袭人见他腰里系着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猜了八九分,道:“你有了好的,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这才想起那条汗巾原是袭人的,额头冒汗,心里发慌,笑道:“我赔你一条。” 袭人眉头紧锁:“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些人。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 想说几句又怕怄着他的酒,只得罢了,一宿无话。次日天明,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见昨日那条大红汗巾系在自己腰里,便知是宝玉夜间换的,一把解下来:“我不希罕,趁早拿了去!” 宝玉委婉解劝,袭人无法,只得系着,后来终是解下来掷在空箱子里,换了一条。
宝玉并未在意,问起昨日的事,袭人回道:“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她原要等你来,我想着不要紧,就自作主张打发她去了。” 宝玉道:“很好,不必等我。”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让珍大爷领着爷们跪香拜佛。还有端午的节礼也赏了。” 说着命小丫头取出,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喜不自胜:“别人的也都是这个?” 袭人道:“老太太多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多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有扇子和数珠,别人都没有;大奶奶、二奶奶是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眉峰微蹙:“怎么林姑娘的和我不一样,宝姐姐的倒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拿的,老太太说,明儿叫你五更进去谢恩。” 宝玉道:“自然要去。” 叫紫绡:“把这个拿给林姑娘,说是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去了一回:“林姑娘说她也得了,让二爷留着。”
宝玉命人收好,洗了脸要往贾母那里请安,顶头遇见林黛玉。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让你拣,你怎么不拣?” 林黛玉昨日的怨气早消,又惦记着节礼的事,嘴角撇起:“我没这么大福分,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她提起 “金玉”,心头一动,眉头紧锁:“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若有这个念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见他动了疑,忙笑道:“好没意思,白白起誓做什么?管你什么金什么玉。”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要有第五个,我也起誓。”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断不会。” 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换作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宝钗从那边走来,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又到贾母这边,见宝玉在那里。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说过 “金锁是和尚给的,等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之物,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幸亏宝玉被林黛玉缠着,并不理会。此刻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宝钗左腕上正笼着一串,只得褪下来。她肌肤丰泽,串子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眼神发直,忘了接串子,暗暗想:“这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我或者还能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 宝钗见他怔了,脸颊发烫,丢下串子转身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帕子笑。宝钗道:“你禁不得风吹,怎么站在风口里?” 林黛玉笑道:“我在屋里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是个呆雁。” 宝钗道:“呆雁在哪里?我也瞧瞧。” 林黛玉道:“我刚出来,它就‘忒儿’一声飞了。” 说着将帕子一甩,打在宝玉眼上,宝玉 “嗳哟” 一声。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