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2/2)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了念自己玉上的字,笑着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和我的是一对呢!” 莺儿笑道:“这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 宝钗没等她说完,便嗔怪她不去倒茶,一边又问宝玉是从哪里来的。
宝玉此时离宝钗极近,只闻到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却不知道是什么香气,便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儿。” 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一股子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然不是熏香,那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哦,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香?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胡闹了,药也是能随便吃的吗?”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林黛玉已经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 宝玉等人连忙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笑道:“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道:“我更不明白了。” 黛玉笑道:“要来就一群人都来,要不来就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这样错开日子来,岂不天天都有人来?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怎么反倒不明白这个意思?”
宝玉见黛玉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便问:“下雪了吗?” 地下的婆娘们答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 宝玉道:“我的斗篷取来了吗?” 黛玉便道:“你看,我一来他就要走了。” 宝玉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上前说道:“天又下雪,也不早了,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们一处玩玩吧。姨妈这里摆着茶果子呢,我去叫丫头把斗篷取来,让小厮们先散了吧。” 宝玉答应了,李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散去,不再细说。
这边薛姨妈已经摆了几样精致的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夸赞前日在宁国府珍大嫂子那里吃的鹅掌鸭信味道极好,薛姨妈听了,连忙让人把自己家糟制的鹅掌鸭信取了些来给宝玉尝。宝玉笑道:“这个得就着酒吃才好。” 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连忙上前阻拦:“姨太太,酒就罢了吧。” 宝玉央求道:“妈妈,我只喝一盅。” 李嬷嬷道:“不行!当着老太太、太太的面,别说一盅,就是一坛也让你喝。可前几日我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哪个没调教的丫头,只图讨你的好,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喝,害得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本就可恶,喝了酒就更任性了。有时候老太太高兴,就让他尽情喝;有时候又不许他喝,我这天天陪着,何苦来哉!”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管放心去吃你的,我不会让他多喝的。便是老太太问起来,有我呢。” 一面吩咐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也喝杯酒,搪搪雪气。” 李嬷嬷见薛姨妈这么说,只得和其他人一起去吃酒了。这边宝玉又说:“酒不用温了,我就爱吃冷的。” 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的时候手会发抖的。”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平日里杂学旁收,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热吃下去,发散得快;冷吃下去,就凝结在肚子里,得靠五脏六腑去暖它,岂不受害?以后可别再吃冷酒了。” 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热了再喝。
黛玉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抿着嘴笑。正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这么费心,我哪里就冷死了!” 雪雁道:“是紫鹃姐姐怕姑娘冷,让我送来的。” 黛玉接过手炉抱在怀里,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里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宝玉听了,知道黛玉是借此奚落自己,也没什么话好回复,只嘻嘻笑了两声。宝钗素来知道黛玉就是这副脾气,也不去理睬她。薛姨妈道:“你素来身子弱,禁不得冷,他们记挂着你还不好吗?” 黛玉笑道:“姨妈有所不知。幸亏是在姨妈这里,要是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要说起来,倒像是人家连个手炉都没有,巴巴地从家里送一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分,还只当我平日里就是这般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道:“你这孩子就是多心,我可没这么想。”
说话间,宝玉已经喝了三杯酒。李嬷嬷又上来阻拦,可宝玉此时正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心甜意洽,哪里肯停杯。宝玉只得委屈央求:“好妈妈,我再喝两盅就不喝了。” 李嬷嬷道:“你可得仔细着,老爷今儿在家呢,小心他问你功课!” 宝玉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老大不自在,慢慢放下酒杯,垂了头。黛玉连忙说道:“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要是叫你,就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自己喝了酒,倒拿我们来醒酒!” 一边悄悄推了推宝玉,让他别赌气,一边小声咕哝:“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李嬷嬷不知道黛玉的意思,说道:“林姐儿,你可别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他或许还能听进去。”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助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常给他酒喝,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喝一口,料想也不妨事。说不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该在这里放肆呢。” 李嬷嬷听了,又急又笑:“真真这林姐儿,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孩子,真是的。” 宝钗也忍不住笑着,伸手拧了拧黛玉的腮帮子:“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薛姨妈一边说道:“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姨妈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事放在心上,倒让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饭再走,要是醉了,就跟着我睡。” 说着,命人:“再烫些热酒来!姨妈陪你喝两杯,喝完就吃饭。” 宝玉听了,这才又鼓起兴致来。
李嬷嬷吩咐小丫头们:“你们在这里小心伺候着,我回家换件衣服就来。悄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让他多喝酒。” 说着便回家去了。这里虽然还有三两个婆子,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人,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找地方歇着去了,只剩下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好薛姨妈千哄万哄,只让他喝了几杯,就赶紧收了酒杯,摆上饭菜。酸笋鸡皮汤端上来,宝玉痛痛快快喝了两碗,又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之间,宝钗和黛玉也吃完了饭,丫鬟们又沏上浓浓的茶水,大家喝了茶,薛姨妈这才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也吃完了饭,进来伺候。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 宝玉眯着困倦的眼睛道:“你要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黛玉听说,便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道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说着,二人便向薛姨妈告辞。
小丫头连忙捧过斗笠来,宝玉把头略低了低,让她给自己戴上。那丫头抖开大红猩毡斗笠,往宝玉头上一扣,宝玉连忙说道:“罢了罢了!好蠢的东西,轻着点!难道没见过别人戴斗笠吗?让我自己戴。”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嗦什么,过来,我瞧瞧。” 宝玉连忙走近,黛玉伸手给他整理斗笠,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又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来,颤巍巍地露在笠外。整理完毕,黛玉端详了端详,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 宝玉听了,才接过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还没来呢,再略等等也不迟。” 宝玉道:“我们去那边等她们就是了,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 薛姨妈还是不放心,到底派了两个妇女跟随着他们兄妹,这才作罢。二人谢过薛姨妈,径直回了贾母房中。
贾母还没吃晚饭,知道他们是从薛姨妈那里来,更加高兴。见宝玉喝了酒,便命他回自己房里歇息,不许再出来了,又命人好生伺候着。忽然想起跟宝玉的人,便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了?” 众人不敢直说她回家了,只说:“刚才还在呢,想必是有什么事暂时离开了。” 宝玉踉跄着回头道:“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她做什么!没有她,我恐怕还能多活两日。” 一边说一边走进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还放在案上,晴雯先迎了出来,笑着说道:“好啊好啊!让我研了那么多墨,你早上一时高兴,只写了三个字就丢下笔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整天。快过来,把这些墨写完才算完!” 宝玉忽然想起早上的事,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 晴雯笑道:“你这个人可真醉了!你早上去宁国府的时候,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现在又来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上去的,现在手还冻得僵硬呢。” 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捂着。” 说着便伸手拉住晴雯的手,一同仰着头看门斗上新贴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也走了进来,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个写得好?” 黛玉仰头看去,只见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 宝玉嘻嘻笑道:“又来哄我了。” 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 晴雯向里间炕上努了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穿着衣服躺在那里睡着了。宝玉笑道:“好啊,睡得这么早。” 又问晴雯:“今儿我在宁国府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就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让她派人送过来,你吃了吗?” 晴雯道:“别提了!一送过来,我就知道是给我的,可我刚吃完饭,就放在那里了。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包子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回去给我孙子吃吧。’说着就叫人拿回家去了。” 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连忙让:“林妹妹喝茶。” 众人笑着说:“林妹妹早就走了,还让呢。”
宝玉喝了半碗茶,忽然又想起早上的茶,问茜雪道:“早上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得泡三四次才出味儿,怎么这会子又沏了别的茶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可刚才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喝了。” 宝玉听了,随手就把手中的茶杯往地下一掷,“豁啷” 一声,茶杯摔得粉碎,茶水泼了茜雪一裙子。他又跳起来质问茜雪:“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了她几日奶罢了,如今倒逞得她比祖宗还大!我现在又不吃她的奶了,白白养着这么个祖宗做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说着就要立刻去回贾母,撵走他的乳母。
原来袭人其实并没有睡着,不过是故意装睡,想引宝玉来逗她玩。一开始听见宝玉问字、问包子的事,还觉得没必要起来,后来听见摔了茶钟,宝玉动了气,便连忙起身解释劝阻。这时贾母已经派人来问出了什么事,袭人忙道:“我刚才倒茶的时候,不小心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盅子。” 一边又安慰宝玉道:“你执意要撵她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把我们一起撵了,我们也清净,你也不愁没有好的人来伺候你。” 宝玉听了这话,才没了言语,被袭人等人扶到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只觉得他口齿含糊,眼皮越来越沉,众人连忙伺候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通灵玉,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子底下,免得次日戴的时候冰着脖子。宝玉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人已经回来了,听说宝玉醉了,也不敢再上前触犯,只悄悄打听着他睡熟了,才放心散去。
第二天宝玉醒来,就有人回禀:“那边小蓉大爷带着秦相公来拜见了。” 宝玉连忙起身出去迎接,领着秦钟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正好能陪着宝玉读书,心里十分欢喜,便留他们吃茶吃饭,又命人带着秦钟去见王夫人等人。众人素来喜爱秦氏,如今见秦钟人品这般出众,也都满心欢喜,临去时还各自送了表礼。贾母又送了秦钟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取 “文星和合” 的意思,又嘱咐他道:“你家住得远,要是有个寒热饥饱不方便的,只管住在这里,不用限定日子。只跟着你宝叔好好读书,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人学坏了。” 秦钟一一答应下来,回去后把这些情况禀明了父亲秦业。
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就去世了。当年因为没有儿女,便从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后来夭折了,只剩下女儿,小名叫可儿。可儿长大后,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为和贾家有些瓜葛,便结了亲,许给贾蓉做妻子。秦业直到五十岁上下,才得了秦钟这个儿子。去年秦钟的业师亡故,一直没来得及聘请高明的先生,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秦业正想着要和亲家商议,把秦钟送到贾家的家塾中读书,免得荒废了学业,可巧就遇上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道贾家塾中现在的先生是贾代儒,乃是当今的老儒,秦钟这一去,学业必定能有长进,将来成名也有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秦业宦囊羞涩,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礼物太轻了拿不出手。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秦业只得东拼西凑,恭恭敬敬地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着秦钟,来到贾代儒家拜见。然后打听好宝玉上学的日子,好一起入塾读书。正是: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