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2)

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淘气憨顽远超常人,还有些千奇百怪的毛病,近来仗着贾母溺爱,越发放荡弛纵,最不喜务正。往日想劝,又料他不听,今日正好借着赎身的话试探他的心意,压一压他的性子,再好好规劝。见宝玉默默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珠,知道他舍不得自己,气也消了,便命小丫头把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 宝玉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泪:“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袭人笑道:“咱们素日的好处就不用说了。你今日真心留我,得依我两三件事,若都依了,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

宝玉连忙坐起来,抓住她的手:“你说,别说两三件,两三百件我也依。好姐姐,只求你们陪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飞灰 —— 飞灰还有形迹,不如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那时你们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凭我去,你们也爱去哪去哪。” 话未说完,袭人连忙捂住他的嘴,眉头皱起:“好好的劝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 宝玉掰开她的手:“再不说这话了。” 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 宝玉点头:“改了,再要说你就拧我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在老爷跟前或别人面前,别只管批驳诮谤,作出喜读书的样子,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贾家代代读书,偏你不喜,他心里又气又愧。你还背前背后乱说,把读书上进的人叫作‘禄蠹’,又说除了‘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混编纂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别人又怎么看你?”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都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三件,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更要紧的是,不许再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改掉你那爱红的毛病。” 宝玉连连点头:“都改都改,还有什么,快说。” 袭人笑道:“没了,只是百事检点些,别任意任情就是了。你若都依了,便是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 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坐。” 袭人冷笑:“这我可不希罕,有那个福气,没那个道理,坐了也无趣。”

二人正说着,秋纹走进来:“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回说已经睡了。” 宝玉取表一看,果然亥正了,便盥漱宽衣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袭人起来觉得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起初还能挣扎,后来实在捱不住,便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开了方子,让人煎好,袭人服下后,盖被渥汗。宝玉见她睡着,便往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正在床上歇午,丫鬟们都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走进里间,见黛玉睡得正香,便轻轻推她:“好妹妹,才吃了饭就睡觉,仔细睡出病来。” 黛玉睁开眼,见是宝玉,揉了揉眼睛:“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 宝玉在她身边坐下:“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混过困去就好了。” 黛玉合着眼:“我不困,只略歇歇,你先别处去闹会儿再来。” 宝玉拉着她的手:“我往哪儿去?见了别人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了,眉眼弯弯:“你既要在这里,就乖乖坐着,咱们说话儿。” 宝玉道:“我也歪着。” 黛玉道:“随便你。” 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共一个。” 黛玉瞪了他一眼:“放屁!外头不是有枕头?拿一个来。” 宝玉出去看了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 黛玉睁开眼,起身把自己的枕头推给他,又另拿了一个枕上,两人对面躺下。

黛玉见宝玉左边腮上有块钮扣大小的血渍,便欠身凑近,用手指轻轻抚着细看:“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 宝玉侧身躲开,笑道:“不是刮的,是方才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的。” 说着就要找手帕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干净,嗔道:“你又干这些事!干也罢了,还带出幌子来。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新鲜话学舌讨好,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自在。”

宝玉没听进去她的话,只闻得一股幽香从黛玉袖中飘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便一把拉住黛玉的袖子要瞧里面藏着什么。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香呢。” 宝玉道:“既没有,这香是哪里来的?” 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的香气熏染在衣服上的。” 宝玉摇头:“不对,这香气味奇怪,不是香饼子、香袋子的香。” 黛玉冷笑:“难道我也有罗汉、真人给我奇香?便是有,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替我炮制,我只有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你也不知道厉害!” 说着翻身起来,两手呵了呵热气,就往黛玉膈肢窝、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怕痒,被他一挠,笑的喘不过气,连连求饶:“宝玉,别闹了,我恼了!” 宝玉才住了手,笑着问:“还说这些不说了?” 黛玉喘着气笑道:“再不敢了。” 一面理着鬓发,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愣了愣,挠了挠头:“什么‘暖香’?” 黛玉点头叹笑:“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 宝玉这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笑道:“方才还求饶,如今倒越发敢取笑我了。” 说着又要伸手,黛玉连忙拉住他:“好哥哥,我真不敢了。” 宝玉笑道:“饶你可以,把袖子让我闻一闻。” 说着拉过黛玉的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抽回手:“该去了。” 宝玉笑道:“不去,咱们斯斯文文躺着说话儿。” 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躺下,用手帕盖着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黛玉只不理。宝玉又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了什么景致古迹、扬州有什么遗迹故事,黛玉还是不答。

宝玉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件大故事,你知道吗?” 黛玉见他说得郑重,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便问道:“什么事?” 宝玉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 黛玉笑道:“扯谎,从来没听说过这座山。” 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等我说完你再批评。” 黛玉道:“你说。” 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有群耗子精。那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日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咱们洞里果品短少,得趁此打劫些来。’便拔令箭遣一个小耗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山下庙里果米最多,米豆成仓,果品有五种:红枣、栗子、落花生、菱角、香芋。’老耗子大喜,便点耗前去偷米偷豆,一一分派完毕,只剩香芋,又问:‘谁去偷香芋?’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去。’老耗子和众耗见他弱小,恐他不谙练,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比他们偷的还巧。’众耗忙问:‘怎么巧?’小耗道:‘我不直偷,摇身一变,变成个香芋,滚在堆里,暗暗用分身法搬运,岂不比硬取巧?’众耗道:‘妙是妙,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笑道:‘容易。’说毕摇身一变,竟变成个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笑道:‘变错了,该变香芋,怎么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就拧:“我把你烂了嘴的!就知道你在编我。” 宝玉疼得连连央告:“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是闻你香,才想起这个故典来。” 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掀帘走进来,笑着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 黛玉连忙让她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 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该用的时候偏忘了,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人家冷得那样,你急的只出汗,这会子倒有记性了。” 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也遇见对手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 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里一片声嚷,不知又闹起什么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