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1/2)
秦钟一死,宝玉胸口像压着块烧红的烙铁,哭得撕心裂肺,李贵等人围着劝了半日,眼泪才渐渐收住,回去时仍浑身发颤,肩膀一抽一抽的,眼底红得像浸了血。贾母心疼他,帮了几十两银子办丧事,又另备了奠仪,宝玉亲自去吊纸,七日后送殡掩埋,诸事完毕,可他心里的空落却填不满,日日对着秦钟的旧物发怔,指尖摩挲着往日同用的砚台,喉咙总堵得发慌,却也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天贾珍带着管事的来向贾政回话:“园内工程都已完工,大老爷已经瞧过了,就等老爷您验收,有不妥的地方再改造,也好题匾额对联。” 贾政坐在椅上,手指敲击着桌面,沉吟半晌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可贵妃没亲眼见景致,定然不肯妄拟;若等贵妃游幸后再题,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多亭榭,没个字标注,未免冷清无趣,再好的花柳山水也失了神采。”
旁边的清客们连忙笑道:“老世翁说得极是!我们有个浅见:匾额对联不能少,也别定死了名,先按景致拟些两字、三字、四字的题语,暂且做灯匾悬着,等贵妃来了再请她定名,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政点头:“这话有理。咱们今日就去逛逛,只管题,妥当就用,不妥再请雨村来拟。” 众人忙奉承:“老爷亲自题,必定绝妙,何必等雨村先生。” 贾政摆手:“你们不知,我自幼在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案牍缠身,越发生疏了。拟出来也是迂腐古板,反倒衬得园子没了灵气。” 清客们又劝:“无妨,我们公拟,择优选用便是。” 贾政起身:“也好,今日天气暖和,正好逛逛。” 说着引着众人往大观园去。
贾珍先一步进园知会下人。巧得很,宝玉近日思念秦钟,整日闷闷不乐,贾母常命人带他来园里散闷,这会儿刚进园没多远,就见贾珍笑着走来:“快出去,你爹来了。” 宝玉心里一慌,手心冒冷汗,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跑出园,刚转过弯,就撞见贾政带着众清客迎面走来,躲也躲不及,只得贴着墙根站定,头埋得低低的。贾政近来听塾掌称赞宝玉尤其会对对联,虽不喜他不肯读书,却也想试试他的才情,今日正好撞见,便沉声道:“跟着来。” 宝玉心里打鼓,脚步发飘,只得乖乖跟着,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到了园门前,贾珍带着一众执事人等垂手侍立。贾政道:“把园门关上,我们先瞧外面。” 贾珍连忙吩咐人关门。贾政抬眼打量,只见正门五间,屋顶是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棂都是细雕的新鲜花样,没涂朱粉,一色水磨砖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纹样,左右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般俗套,贾政眉峰舒展,脚步轻快了些,命人开门。
一进门,迎面就见一带翠嶂挡在跟前,众清客齐声赞道:“好山!好山!” 贾政道:“没有这山,一进园就把所有景致都瞧尽了,还有什么趣味。” 众人附和:“正是!不是胸中有丘壑,断想不出这法子。” 往前望去,白石嶙峋,或如鬼怪蹲伏,或如猛兽盘踞,苔藓爬满石身,藤萝垂下来遮遮掩掩,中间藏着一条羊肠小径。贾政道:“就从这条小径游起,回来走另一边,才能逛遍。”
贾珍在前引路,贾政扶着宝玉,缓缓步入山口。抬头就见山上有块镜面白石,正是留题的地方。贾政回头笑问:“诸公看看,这里题什么名好?” 清客们你一言我一语,有说 “叠翠” 的,有说 “锦嶂” 的,还有 “赛香炉”“小终南” 之类,报了几十个俗套的名字 —— 他们早知道贾政要试宝玉,故意拿这些敷衍。宝玉也猜透了心思,低头不语。贾政听了半日,回头对宝玉道:“你拟一个。”
宝玉抬起头,眼睛亮起来:“常听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这里又不是主山正景,不过是探景的入口,不如就写‘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倒大方气派。” 众人听了,都拍着手赞:“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像我们读死了书。” 贾政嘴角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嘴上却道:“别谬赞,他年纪小,不过瞎蒙罢了,再拟别的。”
说着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葱茏,奇花耀眼,一条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淌进石缝。再走几步,地势渐渐平坦宽阔,两边飞楼插空,雕梁绣槛藏在山坳树梢之间。低头望去,清溪像碎雪般流淌,石磴高耸似要穿云,白石栏杆环抱池沿,三孔石桥横跨水上,桥栏兽面衔着水流。桥上有座亭子,贾政与众人上了亭,倚着栏杆坐下,问:“这里该题什么?” 清客们道:“欧阳公《醉翁亭记》有‘有亭翼然’,就叫‘翼然’罢。” 贾政笑道:“‘翼然’虽好,可这亭压着水建,该偏水题才贴切。我看用欧阳公‘泻出于两峰之间’的‘泻’字不错。” 有个清客连忙道:“妙!就叫‘泻玉’二字。” 贾政拈着胡须沉吟,抬头见宝玉站在旁边,便笑道:“你也拟一个。”
宝玉连忙回道:“老爷说得有道理,可欧阳公题酿泉用‘泻’字妥当,今日这泉用‘泻’字,就显得粗陋不雅了。这里是省亲别墅,该应制题咏,得蕴藉些才好。” 贾政挑眉:“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旧;如今我们述旧,你又说粗陋。你倒说说你的想法。” 宝玉道:“不如叫‘沁芳’二字,又新又雅。” 贾政拈髯点头不语,心里却暗赞,众清客连忙迎合:“才情不凡!真是妙极!” 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 宝玉站在亭上,四下一望,灵感涌上心头,朗声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微微点头,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众清客更是赞不绝口。
出了亭过了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贾政都细细打量。忽然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几间修舍,千百竿翠竹遮映,绿意逼人。众人都道:“好个清雅所在!” 走进一看,入门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铺成甬路,上面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的床几椅案都按着屋子大小打造。从里间房门出去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芭蕉,还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开了个小口,一股清泉流入,开了尺许宽的沟,绕着台阶、沿着屋子流到前院,在竹林下盘旋而出。
贾政笑道:“这里倒不错,要是月夜坐在窗下读书,也算没白活一世。” 说罢看向宝玉,眼神里带着期许。宝玉吓得心头一跳,连忙垂头,生怕父亲又说教。众清客忙打圆场:“这里该题四个字的匾。” 贾政笑问:“哪四字?” 一个清客道:“淇水遗风。” 贾政皱眉:“俗。” 另一个道:“睢园雅迹。” 贾政摇头:“也俗。” 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 贾政道:“他还没作,先挑剔别人,可见是个轻薄人。” 清客们道:“他说得倒在理,没法子。” 贾政道:“别纵着他。今日任他胡说,先让他评评众人的,再让他作。方才那两个,有能用的吗?” 宝玉道:“都不妥。这里是贵妃行幸的第一处,得颂圣才对。古人有现成的四字匾额,何必另作。” 贾政道:“‘淇水’‘睢园’不也是古人的?” 宝玉道:“那些太板腐了,不如‘有凤来仪’四字。” 众人哄然叫妙,贾政点头:“畜生,倒也沾点边。再题一联。” 宝玉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也未见得多好。” 说着引众人出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问贾珍:“这些院落房舍、几案桌椅都有了,帐幔帘子、陈设玩器古董,是不是都按各处景致配好了?” 贾珍回道:“陈设添了不少,临期自然能配妥。帐幔帘子,昨日听琏兄弟说还没全,工程时就画了图样、量了尺寸去办,想来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知道这事不归贾珍管,便命人去叫贾琏。
不多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帐幔帘子有多少种,得了多少,还欠多少。贾琏忙从靴桶里掏出一个纸折略节,看了一眼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还有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还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都得了;外有猩猩毡帘、金丝藤红漆竹帘、黑漆竹帘、五彩线络盘花帘各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秋天就能全齐;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都有了。”
一边走一边说,忽然前面青山斜挡,转过山坳,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矮墙,墙头用稻茎掩护,几百株杏花开得像喷火蒸霞,里面几间茅屋,外面桑、榆、槿、柘等树的新枝顺着地势编了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下有口土井,旁边有桔槔辘轳之类的农具,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这里倒有些意思,虽是人力造的,却勾起我归农的念头,进去歇歇。” 刚要进篱门,见路旁有块石碣,是留题用的。众人笑道:“更妙了!这里要是悬匾,田舍家风就没了,立块石碣,反倒添了雅趣,堪比范石湖的田家诗。” 贾政道:“诸公请题。” 众人道:“方才世兄说‘编新不如述旧’,这里古人早说尽了,就写‘杏花村’妙极。” 贾政笑道:“亏你们提醒。这里都好,就是少个酒幌,明日做一个,不用华丽,按村庄样式,用竹竿挑在树梢上。” 贾珍答应着,又道:“这里别养别的雀鸟,买些鹅鸭鸡,才相称。” 贾政和众人都道:“更妙。” 贾政又道:“‘杏花村’虽好,犯了正名,村名得等贵妃来定,如今先拟个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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