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薄命女错遇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2/2)

贾雨村大吃一惊,身子微微前倾,说道:“原来就是她!我听说她长到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了,没想到如今才被转卖。”

门子说道:“这种拐子专门偷拐五六岁的孩子,把他们养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看他们的容貌长相,如果长得好,就带到别的地方转卖。当年这个英莲,我们天天哄着她玩,虽然已经隔了七八年,如今她已经十二三岁了,模样虽然长开了,变得更加齐整好看,但大致的相貌还是没变,熟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况且她眉心中间原本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是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偏偏那个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有一天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过她的来历。她是被拐子打怕了,万万不敢说实话,只说拐子是她的亲爹,因为没钱还债,才把她卖掉。我又再三哄劝她,她又哭了起来,只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这就更加确定是她了。”

“那天冯公子看中了她,付了银子,拐子喝醉了酒,英莲自己感叹道:‘我今日的罪孽可算是满了!’后来又听说冯公子要三日后才来接她,她脸上又露出了忧愁的神色。我不忍心看她那可怜的样子,等拐子出去后,又让我的妻子去安慰她:‘这冯公子特意选了好日期来接你,可知他一定不会把你当作普通丫鬟看待。况且他是个极其风流的人物,家里过得也十分富足,向来最厌恶女色,如今竟然花大价钱买你,以后的好日子自然不用说。只需要忍耐两三天,何必忧愁烦闷呢!’她听了这些话,才稍微缓解了忧愁,觉得从此可以有个好归宿了。谁料到天下竟然有这么不如意的事情,第二天,拐子就把她又卖给了薛家。如果卖给第二个人也就罢了,偏偏这薛公子的绰号叫‘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任性好强、意气用事的人,而且花钱如流水。他手下的人把冯公子打得落花流水,硬生生把英莲拖走了,如今英莲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这冯公子空欢喜一场,心愿没能实现,反而花了钱,送了性命,实在是令人叹息!”

贾雨村听了,也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并非偶然。不然冯渊怎么偏偏就看中了英莲?英莲被拐子折磨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归宿,而且冯渊又是个多情的人,如果他们能走到一起,倒是一件美事,偏偏又生出这样的变故。这薛家纵然比冯家富贵,但想想薛公子的为人,自然是姬妾众多,荒淫无度,未必比得上冯渊对她一心一意。这正是梦幻般的情缘,却偏偏遇到了一对薄命的儿女。暂且不说他们了,只说如今这件官司,该怎么判决才好呢?”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是何等英明果断,如今怎么反倒成了没主意的人了!小人听说老爷能够补升这个官职,也是依靠贾府和王府的力量。这个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何不顺水推舟,做个完整的人情,把这件案子了结了,日后也好去见贾府和王府的人。”

贾雨村说道:“你说得何尝不是。但这件事事关人命,我承蒙皇上的隆恩,得以起复任用,实在是重生再造之恩,现在正是殚精竭虑、努力报效朝廷的时候,怎么可以因为私人情谊而废弃国法呢?我实在不忍心这么做。”

门子听了,冷笑一声,说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这世上,这样的大道理是行不通的。难道老爷没听说过古人说的‘大丈夫要审时度势,相机行事’,又说‘能趋吉避凶的才是君子’。依照老爷的说法,不但不能报效朝廷,恐怕连自身都难保,还请老爷三思而后行。”

贾雨村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才抬起头说道:“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门子说道:“小人已经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老爷明天升堂,只管虚张声势,签发文书、下令拿人。原凶薛蟠自然是捉拿不到的,原告那边肯定坚持要把薛家族中的人和奴仆抓几个来拷问。小人在暗中调停,让他们报个薛蟠暴病身亡的消息,再让薛家族中和地方上的人一起递上一张保呈。老爷就说自己擅长扶鸾请仙,在公堂上设下乩坛,让军民人等都来观看。然后老爷就说:‘乩仙已经批示了,死者冯渊和薛蟠原本是因为前世的冤孽相遇,如今狭路相逢,本该了结这段恩怨。薛蟠现在已经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这场灾祸都是因为拐子某人引起的,这个拐子原是某乡某姓的人,按照法律严加处置,其余的人就不再追究了’等等。小人在暗中嘱托那个拐子,让他如实招供。众人看到乩仙的批语和拐子的供词相符,自然也就不会怀疑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判他们赔偿一千两银子也行,五百两也行,作为给冯家的烧埋费用。那冯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亲人,不过是为了钱,见到有了这笔银子,想来也就不会再闹事了。老爷仔细想想,这个计策怎么样?”

贾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压服众人的议论。”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到了第二天,贾雨村升堂审案,传唤了所有相关人员。他详细审问了一番,果然发现冯家人口稀少,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案子多要些烧埋费用;而薛家则仗势欺人,凭着人情关系,偏偏不肯让步,所以才导致案子迟迟未能判决。贾雨村最终还是徇私枉法,胡乱判决了这件案子。冯家得到了不少烧埋银子,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贾雨村断完这件案子后,连忙写了两封书信,分别送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信中不过是说 “令甥薛蟠的事情已经了结,不必过分忧虑” 之类的话。这件案子的主意都是葫芦庙那个还俗的小和尚、现在的新门子想出来的,贾雨村又担心他会对别人说出自己当年贫贱时的事情,因此心里一直很不安稳。后来,他终究是找了个借口,把这个门子远远地充军发配了,这才安心。

暂且不说贾雨村这边的事情,再说那个买了英莲、打死了冯渊的薛公子。他也是金陵人氏,原本是书香世家。只是如今这位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十分疼爱他,因为他是独苗,未免过于溺爱纵容,以至于他长大成人后一事无成。不过薛家十分富有,有家产百万,现在还掌管着内府的国库钱粮,负责采办各种物资。

这位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他五岁的时候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然也上过学,但不过是略识几个字而已,整天只知道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虽然他是皇商,但对于各种商业事务、人情世故,全然不懂,不过是依靠祖父留下的旧情分,在户部挂了个虚名,支取钱粮罢了,其余的事情都有伙计和老家人办理。他的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今年大约四十岁上下,只有薛蟠这一个儿子。她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宝钗生得肌肤莹润,举止娴雅。当年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十分疼爱这个女儿,让她读书识字,她的才学比起哥哥薛蟠来,竟然高出十倍不止。自从父亲去世后,宝钗见哥哥不能体谅母亲的心意,不能为母亲分忧,便不再把读书写字当作主要事情,只专心留意针线活和家中事务,好为母亲分担辛劳。

近来因为当今皇上推崇诗礼,招揽有才能的人,降下了罕见的隆恩,除了选聘妃嫔之外,凡是官宦名家的女儿,都要把名字上报到相关部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的伴读,或者担任才人、赞善之类的官职。二来,自从薛蟠的父亲去世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办人、总管、伙计等人,见薛蟠年轻不懂世事,便趁机拐骗算计他,京城里的好几处生意也渐渐亏损了。薛蟠早就听说京城是天下第一繁华的地方,正想去游览一番,便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是送妹妹宝钗进京候选,二来是探望亲戚,三来是亲自到户部结算旧账,再计划新的开支 —— 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游览京城的风光。因此,他早就打点好了行李细软,以及送给亲友的各种土特产和礼物,正在选定日子准备起身,没想到偏偏遇到了拐子再次转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十分出众,便下定决心要买下她,又遇到冯家前来争夺,便仗着自己的势力,喝令手下的豪奴打死了冯渊。之后,他把家中的事务一一托付给族中的人和几个老家人,便带着母亲和妹妹起身进京去了。在他看来,人命官司不过是件儿戏,只要花上几个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知道走了多少日子。眼看就要进入京城的时候,薛蟠又听说母舅王子腾升任了九省统制,奉皇上的旨意出京巡查边境。薛蟠心里暗暗高兴,嘴角忍不住上扬,心想:“我正发愁进了京城后,有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随心所欲地挥霍,偏偏他现在又升了官出京了,真是天从人愿啊!”

于是他和母亲商议道:“咱们在京城里虽然有几处房舍,但这十几年来一直没有人进京居住,那些看守房子的人难免会偷偷把房子租给别人,必须先派几个人去打扫收拾一下才好。” 他母亲说道:“何必这么张扬!咱们这次进京,原本就应该先拜望亲友,要么住在你舅舅家,要么住在你姨爹家。他们两家的房舍都很宽敞,也很方便,咱们先暂且住下,再慢慢派人去收拾咱们自己的房子,岂不是更消停些?”

薛蟠说道:“如今舅舅刚升了官要出京,家里自然忙着收拾起身,咱们这个时候一窝蜂地赶过去,岂不是太没眼色了?” 他母亲说道:“你舅舅家虽然没人了,但还有你姨爹家呢。况且这几年来,你舅舅和姨娘两家,常常写信来接咱们进京。如今既然来了,你舅舅虽然忙着起身,但你贾家姨娘未必不会苦苦挽留我们。咱们要是忙着先去收拾自己的房子,岂不让人见怪?你的心思我也知道,守着舅舅和姨爹住着,未免会拘束你,不如你自己住着,好任意行事。既然你这么想,你就自己去挑选一处宅子住下吧。我和你姨娘、妹妹们分别了这么多年,也想好好相处一段时间,我就带着你妹妹去投奔你姨娘家,你觉得怎么样?” 薛蟠见母亲这么说,知道扭不过她,只得吩咐手下人,一路朝着荣国府的方向走去。

那时王夫人已经知道了薛蟠的官司一事,多亏了贾雨村从中周旋维持,才得以了结,心里这才放了心。又听说哥哥王子腾升了边境的官职,心里正愁娘家的亲戚来往少了,会有些寂寞。过了几天,忽然有家仆前来通报:“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全家进京了,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带着儿媳等人,亲自走出大厅,把薛姨妈等人接了进去。姊妹俩晚年重逢,自然是悲喜交集,一边哭一边笑着诉说分别以来的情况。王夫人又连忙带着薛姨妈等人去拜见贾母,献上了带来的各种礼物和土特产。全家都互相见过面后,又忙着摆宴席为薛姨妈等人接风洗尘。

薛蟠已经拜见了贾政,贾琏又带着他去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贾政让人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经上了年纪,外甥薛蟠年轻不懂世事,住在外面恐怕会惹出什么事端。咱们东北角上的梨香院有十几间房子,一直空着,打扫干净后,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进去,倒是十分合适。”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挽留,贾母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吧,大家也好亲近些。” 薛姨妈本来也想和贾府的人住在一起,这样也好约束一下儿子薛蟠,如果让他单独住在外面,又担心他任性惹祸,便连忙道谢应允了。她又私下里对王夫人说明:“一应日常的费用供给,都请免了,这样才是长久相处的办法。” 王夫人知道薛家并不在乎这些,便也依从了她的意愿。从此以后,薛家母子就住在了梨香院。

原来这梨香院是当年荣国公晚年静养的地方,小巧玲珑,大约有十几间房屋,前厅后舍一应俱全。另外还有一扇门通向大街,薛蟠家的人就从这扇门出入。西南角还有一扇角门,通向一条夹道,走出夹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每天要么是饭后,要么是晚间,薛姨妈就会过来,要么和贾母闲谈,要么和王夫人叙旧。宝钗每天和黛玉、迎春等姊妹们在一起,要么看书下棋,要么做针线活,倒也过得十分安稳舒心。

只是薛蟠起初并不想住在贾府,担心姨父贾政会管束他,觉得不自在。无奈母亲执意要在这里住,而且贾府的人又十分殷勤地苦苦挽留,他只得暂且住下,一边派人去打扫自己的房子,准备日后搬过去。谁知自从住在贾府后,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贾家族中的子侄们他已经认识了一半。凡是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不喜欢和他来往的。今天一起喝酒,明天一起赏花,甚至还聚在一起赌博嫖娼,渐渐地无所不为。这些人把薛蟠引诱得比以前坏了十倍还不止。虽然贾政教导儿子有方,治家也有规矩,但一来家族庞大,人口众多,实在照管不过来;二来现任的族长是贾珍,他是宁国府的长孙,又现在袭了官职,族中的事情自然由他掌管;三来贾政公私事务繁杂,而且他生性潇洒,不把俗务当作要紧的事情,公暇之时,不过是看书下棋罢了,其他的事情大多不放在心上。况且这梨香院和贾府的主宅相隔两层房舍,又有单独的街门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往,因此薛蟠想要搬出去的念头,渐渐也就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