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2/2)

从此以后,贾政只觉得样样不如意,比在京里时反倒不便多了。无奈之下,便叫李十儿来问道:“我带来的这些人怎么都变了样子?你也管管。现在带来的银两早就花光了,藩库的俸银还早,该打发人回京里取钱了。” 李十儿禀道:“奴才天天说他们,可这些人就是没精打采的,奴才也没法子。老爷说回家里取钱,取多少?现在打听着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送了上千上万的银子,我们到底送多少呢?” 贾政道:“为什么不早说?” 李十儿笑道:“老爷最圣明了,我们新来乍到,又不怎么和别的老爷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送礼,他们好找老爷的美缺。” 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他做生日难道就做不成官了?” 李十儿陪着笑道:“老爷说得不错,可京里离这儿远,凡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就好,说不好就吃不住,等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再说老太太、太太们,哪个不希望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地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心里也明白几分,道:“我正要问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李十儿道:“奴才本不敢说,既然老爷问到了,不说就是奴才没良心,说了又怕老爷生气。” 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就好。” 李十儿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的粮道衙门的差事,哪个不想发财养家?自从老爷到任,没见为国家出力,反倒先有了口碑。” 贾政道:“民间说什么?” 李十儿道:“百姓说,新到任的老爷,告示越严厉,越是想钱的法子。州县害怕了,就多多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里说新道爷法令严,明着不敢要钱,暗地里却留难刁难,那些乡民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不说老爷好,反倒说老爷不谙民情。就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没几年就升到顶了,也只是因为识时达务,能上和下睦罢了。” 贾政气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要我和他们猫鼠同眠,同流合污?” 李十儿道:“奴才是一片忠心才说这话,要是老爷还这么做下去,将来功不成名不就,老爷又要说奴才没良心,有话不告诉老爷了。” 贾政道:“依你说该怎么做才好?”

李十儿道:“也没别的法子,趁着老爷精神还好、年纪不算大,里头有老太太、太太照应,老太太身子硬朗,不如顾着自己些。不然用不了一年,老爷家里的钱也贴补完了,还落得上下埋怨,都说老爷做外任发了财藏着受用。真遇上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老爷?到时候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 贾政道:“照你这么说,是叫我做贪官?送了命倒不要紧,难道还要把祖父的功勋都抹了才甘心?” 李十儿道:“老爷是圣明人,没看见去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他们都和老爷相好,老爷常说他们是清官,如今名声在哪里?现有几位亲戚,老爷从前说他们不好,如今不是升的升、迁的迁?关键是要做得好。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要是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肯办?只要老爷外面留着清名声,里头的委屈奴才来办,绝不连累老爷。奴才跟主儿一场,总得掏出忠心来。” 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话说得没了主意,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的事可与我不相干。” 说着,便踱进内屋去了。

从此,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来,勾结内外,哄着贾政办事,反倒让贾政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怀疑他,反而更加相信。虽有几处揭发弊端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查察。只有幕友们耳目灵通,见此情形,得便就规劝贾政,无奈贾政不听,有的幕友辞了职,有的还念着和贾政的交情,留在里头维持。就这样,漕务的事总算办完了,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看书,签押房的人呈进一封书信,外面的官封上写着:“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 贾政拆封一看,上面写道:“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旌戟遥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樾荫。想蒙不弃卑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兹修寸幅,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颖不胜待命之至。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完,心里想:“儿女姻缘果然是天定的。去年因为见他补了京职,又是同乡,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不错,在酒席上提过这件事,当时没说定,也没和家里人说起,后来他调了海疆,大家就不再提了。不料我如今升任到这里,他竟写信来问。我看门户相当,和探春也相配,只是我没带家眷来,只能写信和他商议。” 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要请他到省里参加会议的。贾政只得收拾行装,前往省城,等候节度派委。

一日,贾政在公馆闲坐,见桌上堆着一堆字纸,便一一翻看,见有刑部的一本文书,标题是 “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 ——”,贾政心里咯噔一下,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 连忙用心往下看,原来是 “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尸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子,手心发麻:“完了!” 只得接着往下看,底下写道:“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之张三素不相认。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已沽定难换。薛蟠因伊倔强,将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箸,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尸亲前后供词不符,且查《斗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必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今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后拉着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囟门深重,骨碎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薛蟠依《斗杀律》拟绞监侯,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 以下注着 “此稿未完”。

贾政想起薛姨妈曾托过自己照顾薛蟠,还托过知县帮忙,要是请旨革审,必然会牵连到自己,心里越发着急,手心直冒汗。连忙把下一本翻开,偏又不是接着这件事的。只好翻来覆去把这份报看完,终究没有后续。心里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道:“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 贾政一心想着薛蟠的案子,发着怔没听见,李十儿又请了一遍,贾政才回过神,道:“这可怎么好?” 李十儿道:“老爷有什么心事?” 贾政把看报的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要是部里这么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里听说,薛大爷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妇,喝醉了生事,把个当槽的活活打死了。奴才还听说,不单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花了好些钱打通各衙门,才改成误杀提的本。不知道怎么部里没弄明白,如今就算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最多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了,哪里还肯认收了银子的情呢。老爷不用多想,等奴才再打听打听,别误了上司的事。” 贾政道:“你们哪里知道,可惜那知县听了人情,把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没有罪呢。” 李十儿道:“现在想他也没用,外头已经伺候好半天了,请老爷赶紧去吧。”

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