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铁轨与孤灯(2/2)
他脱下棉袄挂好,坐到书案前。拿起钢笔,吸饱墨水,目光落在稿纸上未写完的段落:
朱重八同志,哦不,现在该叫朱元璋了,终于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龙椅。可这龙椅,真不是那么好坐的。北边有虎视眈眈的蒙古人(现在叫北元了),南边有还没完全搞定的陈友谅余部,朝堂上呢,淮西的老兄弟们和浙东的读书人正互相瞅着不顺眼,天天吵吵嚷嚷……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棂微微作响。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往这个时候,林小曼多半在家。她会在西厢房练功,压腿时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抽气;或者听收音机,调到音乐台,跟着哼唱几句;再不济,就是在厨房里鼓捣点吃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这些细微的声响,构成了许愿写作时最安心的背景音。
而现在,只有一片寂静。这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他试图集中精神,想象朱元璋坐在奉天殿上焦头烂额的模样,可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南方。小曼现在到哪了?火车过了天津?车上那么挤,她坐得舒服吗?带的干粮够不够?上海那边天气如何?听说南方湿冷,她带的衣服够不够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许愿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几个部分:写作,吃饭,睡觉,等待。
写作成了他抵御孤独和思念最有力的武器。他强迫自己沉浸到明朝的历史烟云中,在故纸堆里挖掘那些尘封的细节,用幽默的笔触化解历史的沉重。他写朱元璋的猜忌与勤勉,写朱棣的雄才大略与冷酷,写于谦的力挽狂澜,写海瑞的耿直迂阔……笔下的世界越热闹,现实的屋子就显得越冷清。他常常写到深夜,直到炉火将熄,手脚冰凉,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书案上的稿纸越堆越厚,《明朝那些事儿》的章节一篇篇成型。
等待则贯穿了每一天。等待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那是林小曼的信。她的信总是写得很长,用娟秀的字迹描述着旅途的见闻:上海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如何在夜色中璀璨生辉;广州街头巷尾飘荡着听不懂却充满活力的粤语演出后台的紧张忙碌,观众席热烈的掌声;南方湿润微咸的海风;同屋姐妹分享的、味道奇怪的榴莲糖……每一封信都像一扇窗,为许愿打开了一个遥远而鲜活的世界,也带来了些许慰藉。
偶尔,也会等到一个来自远方的长途电话。电话总是打到胡同口的公用传呼电话站,由看电话的大爷用大喇叭喊:“许愿!电话!长途!广州来的!”每当这时,许愿会放下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线路嘈杂,声音断断续续,常常是刚说上几句“我很好”、“你怎么样”、“注意身体”,那边就传来“时间到了”或者“线路忙”的提示,只能匆匆挂断。放下听筒,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那份刚刚被点燃的温暖瞬间又被更大的空虚取代。一个月里,这样的电话也难得有两三次。
林小曼的行程像被拉紧的弹簧。从上海回来,风尘仆仆,箱子还没完全打开,团里新的任务又下来了——去武汉参加一个重要庆典演出,紧接着可能还要去成都。在家停留的时间,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天,总是来去匆匆。她努力地想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弥补些什么,抢着做饭(虽然手艺一般),收拾屋子,陪着许愿在灯下看书,或者只是靠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但那份忙碌带来的疲惫,和对下一次出发的准备,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有时说着话,她会突然走神,想起排练的某个细节;有时半夜醒来,发现她还在灯下整理演出服或乐谱。
许愿理解她的追求,也支持她的舞台。他只是觉得,这个精心构筑、曾充满烟火气和欢笑声的四合院,这个他们新婚的家,如今更像是一个临时的驿站,一个在旅途间隙短暂停靠的港湾。那份新婚的甜蜜和朝夕相处的温暖,被频繁的离别压缩得薄如蝉翼。
又是一个深夜。窗外寒风呼啸。许愿坐在书案前,刚写完一段关于嘉靖皇帝沉迷炼丹的趣事。他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桌上,台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稿纸,也照亮了旁边林小曼从广州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的最后,她用略带歉意的笔迹写着:
团里通知,武汉演出后可能直接转道重庆,有个重要的慰问演出任务。归期未定。勿念,一切安好。想你。小曼。
屋子里,只有唱片机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播放着悠扬却略带忧伤的旋律。许愿望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又看了看墙角那个依旧沉默的牡丹电视机箱子——当初置办它,是想着两人能依偎在一起看看新闻或电影。如今,它依然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