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抄写《活着》(2/2)

笔尖悬停在稿纸上方,微微颤抖。这一次的“抄写”,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急于留下印记的“文抄公”。经过《乾隆皇帝》的磨砺,他更深刻地理解了文字的重量和叙事的肌理。他渴望的不再是简单的复刻,而是去触摸那个故事的核心灵魂——那种被苦难碾过无数次后,依然对生命本身保有的、近乎卑微又无比强大的执着。他要“慢点写”,像一个真正的匠人,用笔尖去细细雕刻那些苦难的棱角,去体味那份活着的钝痛与微温。

终于,笔尖落下,触碰到纸张粗糙的表面。没有《乾隆皇帝》开篇的宏大铺陈,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字句,如同黄土本身: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

蓝黑色的墨水在稿纸上洇开,留下清晰而克制的痕迹。许愿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咀嚼过才落下。他不再是那个驾驭历史风云的帝王之笔,而是一个屏息凝神的倾听者,试图用最朴素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名叫福贵的老人和他那被命运反复蹂躏却始终未曾断绝的生命线。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龚雪轻手轻脚地进来,在他手边放下一杯刚沏好的龙井,碧绿的茶叶在玻璃杯中舒展沉浮,清香袅袅。她看了一眼稿纸上那刚开了个头的、沉静得近乎压抑的文字,没有出声打扰,又悄悄退了出去。

许愿沉浸在一种奇异的状态里。福贵的世界如此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展开:赌场里的喧嚣与倾家荡产后的死寂,被强征入伍时冰凉的枪管和漫天的风雪,亲人一个个离去时那噬骨的钝痛,最后只剩下老牛相伴的孤独与平静……他写着福贵输掉家产,笔触间是旁观者的冷峻,却又在细节处透出人物内心的麻木与绝望;他写着福贵目睹儿子有庆被抽干血而死,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泪,沉重得让手腕发酸,呼吸也变得艰难。他必须停下来,点燃一支烟,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弄堂里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的人影,让胸腔里那股憋闷的郁气缓缓吐出,才能重新回到书桌前。

慢。

再慢一点。

他刻意地控制着节奏,像在挖掘一口深井,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沉睡在井底的灵魂。他不再追求日写万字的效率,而是追求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所能抵达的情感深度。有时为了一个词是否足够准确,他会停下笔,对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出神良久。有时写到一个关键的情绪节点,他会反复涂抹重写,直到找到那种近乎窒息般的真实感。

夕阳西沉,将书房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稿纸上已写满了七八页,字迹沉稳而内敛,如同故事本身的气质。许愿放下笔,长时间紧握笔杆的手指有些僵硬。他揉着发酸的手腕和微微刺痛的颈椎,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龙井,喝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在口中弥漫开。

龚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取回来的邮件:“北京叶老师寄来的,你的样书。” 是刚出版的《乾隆皇帝》第一部精装本。深紫色的封面,烫金的龙纹和书名,厚重而堂皇。

许愿接过书,摩挲着光滑的封面,看着扉页上自己的名字。这皇皇巨着带来的荣耀感是真实的,但此刻,看着书桌上那刚刚开了个头的、字迹朴素的《活着》手稿,一种更沉静、更贴近生命本源的力量,正从笔尖和稿纸上悄然滋生。

他放下那本精装的帝王书,目光重新落回绿格稿纸。福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苦难如同望不到头的漫漫长路。他拿起钢笔,深吸一口气,再次将笔尖悬停在空白处。这一次,不是为了重现辉煌,而是为了潜入黑暗的最深处,去打捞那被苦难反复冲刷后,依然顽强闪烁的、名为“活着”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