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码头血泪(2/2)
“嗯,严处长约了看收音机。”高志杰笑得随意,“你要带点什么吗?听说霞飞路新开了家西点店。”
“哎呀不用不用,您忙。”
电梯下到一楼,门童拉开玻璃门。高志杰走出大楼,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看了看表:三点三十四分。
严敬禹的轿车等在路边。车窗摇下,严敬禹叼着雪茄:“志杰,快点!我约了四点半打牌,可不能迟到。”
“来了来了。”高志杰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驶向霞飞路。高志杰靠着椅背,看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和霓虹招牌。他的左手放在膝盖上,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那是摩斯电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容。
兵蜂,已抵达目标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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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
小野背着双手,站在三号吊机下。吊臂正吊着四大袋粮食,缓缓转向货轮方向。操作室里,工人老赵紧张地握着操纵杆,汗水从额角滑下来。
“太君,今天……今天很顺利。”工头老疤哈着腰,递上一根烟。
小野没接。他抬头看着吊机的钢结构,突然指了指主轴承的位置:“那里,是不是有锈?”
老疤眯着眼看了半天:“好……好像是有点。这两天雨水多,难免的。”
“明天找人处理。”小野说完,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一只金色的蜜蜂不知从哪里飞来,轻盈地落在主轴承的外壳上。它停在那儿,腹部紧贴着金属表面。
小野瞥了一眼,没在意。
蜜蜂停留了大约三十秒。在夕阳下,它的身体和锈迹斑斑的轴承几乎融为一体。然后它飞起来,在空中绕了小半圈,消失在仓库屋顶后面。
轴承外壳上,留下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淡黄色的液体从孔里渗进去,接触内部的润滑油,发生轻微的反应,冒出几乎看不见的白烟。孔洞边缘,金属正在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变薄、脆化。
小野走回办公室,喝了口茶。四点零五分,他再次出来,监督最后一轮装卸。
“三号吊机,上工!”老疤喊了一声。
老赵爬上操作室。吊机轰鸣着启动,钢缆绷紧,吊起四袋粮食——每袋两百斤,总共八百斤,对于这台吊机来说是常规负载。
吊臂缓缓转动。
小野站在他习惯的位置——距离吊机基座六米,正好在吊臂旋转半径的边缘。这里视野好,能看清整个作业面。
吊臂转到一半时,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嘎吱——”。
所有人都抬起头。
主轴承的位置冒出一股黑烟。紧接着是金属撕裂的尖啸声。吊臂猛地一沉,钢缆上的四袋粮食跟着下坠,像巨大的钟摆砸向地面——
“太君小心!”老疤尖叫。
小野抬头,看见黑影压下来。他想跑,但腿像钉在地上。最后一眼,他看见的是麻袋上还没干透的血迹——那是老李头的血。
轰!!!
八百斤的重量,加上下坠的加速度,结结实实砸在石板地上。麻袋破裂,白米像瀑布一样泻出来,混着暗红色的、黏稠的东西,流了一地。
吊臂扭曲着倒在一边,轴承处完全断裂,断裂面呈现出不自然的腐蚀痕迹,像是生锈了很久之后突然崩坏。
现场死寂了几秒钟。
然后老疤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救人……快救人啊!”
苦力们围上来,但很快又退开了。没有什么可救的。麻袋下面露出来一只穿着皮靴的脚,靴子还在,但里面的东西已经和米粒、石板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阿四站在人群外,呆呆地看着。他想起老李头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想起那把刺刀捅进去时轻微的声音,想起血溅在麻袋上的样子。
现在,那些麻袋破了,米和血混在一起。
他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又有点说不出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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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大光明电影院散场。
高志杰和李士群等人一起走出来,谈笑风生。严敬禹拍着他的肩膀:“志杰,那台美国收音机真不错,明天就让他们送我办公室去!”
“严处长喜欢就好。”高志杰微笑。
门口卖报的小孩跑过来:“号外!号外!码头吊机倒塌,日本监工当场压死!”
李士群买了一份,扫了几眼,嗤笑一声:“设备老化,年久失修。这帮管码头的,就知道捞钱,不知道维护。”
小林信一接过报纸看了看:“小野太郎……我记得他,很‘认真’的一个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李士群把报纸揉成一团扔了,“死个日本人,换台新吊机,正好。明天我就打报告,申请换德国最新式的——这里面的差价,够咱们去百乐门玩半个月了。”
几个人笑起来。
高志杰也跟着笑,抬头看了看夜空。上海的天难得能看到星星,稀疏的几颗,冷冷地亮着。
他想起控制器最后传回的画面:兵蜂安全返回藏匿点,腐蚀液模块已自动溶解,不留痕迹。工蝇传来的码头现场影像里,阿四那张茫然的、年轻的脸。
“高科长,接下来去哪儿?要不一起吃饭?”严敬禹问。
“不了,明天还有一份频谱分析报告要交。”高志杰客气地拒绝,“李主任催得紧。”
“工作狂啊你!”
挥手告别,高志杰坐上一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跑起来,穿过霓虹闪烁的街道,拐进昏暗的弄堂。
在一个僻静的转角,他下了车,多给了两个铜板。
走进亭子间,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兵蜂——已经拆解成基本零件,浸泡在准备好的化学溶剂里。金属部件慢慢溶解,最后变成一摊无害的浑浊液体。他打开窗,倒进下水道。
窗外传来苏州河上夜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桌上有张纸条,是林楚君留的:“钱送到了。老太太跪着磕头,说谢谢不知名的菩萨。孩子抱着米袋不撒手。”
高志杰划燃火柴,把纸条烧了。灰烬落在烟灰缸里,轻轻一吹,就散了。
他坐下来,拿出工具,开始打磨新的机械部件。钨钢铣刀在金属表面划过,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某种昆虫在暗夜里振翅。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而此刻的码头上,工人们正连夜清理现场。白米混着血污被冲进苏州河,吊机的残骸被运走。事故报告已经写好,结论是“设备老化,操作不当”。
阿四领到了一天的工钱——因为“受了惊吓”,工头多给了五个铜板。他攥着这些钱,穿过昏暗的棚户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
“娘,我回来了。”
床上,病弱的老妇人睁开眼:“四啊……今天怎么这么晚?”
“码头出了点事。”阿四没说细节,只把铜板放在娘手里,“明天我去抓药。”
老妇人摸着那些还带着体温的铜板,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作孽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四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苏州河。河面上有点点渔火,远远的,像永远够不着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白天那只金色的蜜蜂——就停在那台吊机上,停了一会儿,又飞走了。
真奇怪,他想,码头那么脏,怎么会有那么干净的蜜蜂。
然后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一只虫子而已,和这世道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他躺到那张破席子上,闭上了眼睛。明天还要早起,还要去码头,还要扛那些沉甸甸的麻袋。
日子总要过下去。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高志杰完成了最后一个零件的抛光。他举起那枚精致的齿轮,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
齿牙锋利,转动平稳。
他把它放进新的组装框架里,低声自语:
“一个。”
窗外,上海滩的夜,还很长。